他再也控制不住倒转的意识,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还在试着喊,爸…妈妈…恶梦周而复始。再醒来时“父母”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还在流血的冯冉。
黑暗夹发着黏稠的血腥气,疼痛带来的直接效果,就是摧毁了叶云色一直努力维持着的清明,他不能够分清是真的冯冉还是那个躺倒在他手臂里咽掉最后一口气的人,他会把他的鲜血一点点涂抹到自己身上,然后语气阴柔的问你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他还会在苏醒后见到年迈的父母,感受到自己身上新伤口的增加,昏也好晨也好,他分不清时间,看不到光线,只有不断出现的冯冉和双亲,折磨着他越来越薄弱的意志。
他试图在这无涯的痛苦中释放疼痛,他想和他们聊天,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没有完全疯掉。“小冉,”
他控制着喘息的声音,任冯冉把腥膻的血涂到自己脸上“我学完了法语课…你还要不要…去巴黎旅游,我,可以,免费当导游给你…”他也和父母说自己的事“我长高了两公分…白菜也开始吃了,不过,对油炸食品还是没胃口…妈,你把头发染一下吧,白的太多了,我看了…会心疼…”
“我吃到一次虾肉烧麦,你说是不是好难得…妈你知道吗,外国人做饭比中国人简单多了,而且还会做大杂烩,我基本上一看就没了胃口的那种…”
“妈,我以前头疼时在家里吃的那种药,现在忘了叫什么名字,在这边怎么也买不到,你下次拿来给我好吗?”
“四叔和四婶还好吗?弟弟该考学了吧,他还记得我吗,你们有没有和他说过我…”“妈,爸爸有肩周炎,你让他歇一会…让他陪我说会话…”
没有人理他,板着脸的叶之渊用拐仗一下一下击打着他的背脊,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直到说得累了,直到昏了过去。
…灋(法),刑也,平之如水,所以触不直者去之。…我申请去缉毒一线,这是我的申请书,请领导批准。
…小叶啊,你工作上的表现是很好的,但是年轻人…这个嘛,有些事情上你要注意一下,不然传出去,对队里,还有你个人,影响都不太好…妈妈妈妈,这个是照片里的叶叔叔吗?比照片上的好看多了…妈妈,你为什么要骂他是‘变态’?
…云色,你记着,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所以没什么事可烦恼的。是的,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可是在这个暗室里,怎么可能看得到阳光。殷宸北不置可否。这女人太了解他,若现在他撑着面子说心情好,连自己都骗不过。
藤堂知道自己又说对了,沉默片刻,叹一口气“你这个人呐,死要面子活受罪,敢把人家关起来,就别关起来后再后悔。犯得上么。”殷宸北烟已抽尽,摸出一根又点了起来。
“小叶…还没死么…?”藤堂轻声说,殷宸北眉头跳了一下,没有开口。
“帮里的事也不好过吧,几个老家伙逼你逼的太紧,你又不肯下手做掉他,难道就想这么一辈子关着他?直到关疯?”
殷宸北侧过了身,看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我是喜欢他的?”
藤堂露出一个笑容。殷宸北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可能不知道,中国有个老故事叫狼来了,说的是一个小孩整天把狼来了的谎乱挂在嘴上,等到狼真的来了,谁都不在相信他了。”他指指藤堂“就和你差不多。”
藤堂眼也不瞬的看着他,半晌,低头一笑“我一直好奇在你心里的我是什么样子,原来,只是个爱说谎的孩子。”
她借着一低头的姿势,成功的错开了殷宸北的视线,没有人发现她眼角微亮的一点晶莹,再抬头,她又是那个骄矜尊贵的藤堂慧,笑得珠玉般华丽。
“宸北,你这么说,倒像是我真干了什么欺神诈鬼的事。其实,我就是再耍手腕,也不过就是个女人。女人都有女人的禀性,会思春,会怀慕,会惦记一个人很久很久,明知他不喜欢自己也放不下…”
她忽然笑了笑,目光转向殷宸北“知道我这辈子最先惦记上的人是谁么?就是你啊…”殷宸北眉头微皱,藤堂慧的声音温情楚楚,他的心里却感不到丝毫轻松,也许是他太了解这个人了,总觉得她看似平淡的话里会有很多未知的机关。
藤堂却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说完那句话她抽了两口烟,继而故作轻松的耸耸肩“你也不用不信,其实说起来我自己都不是很信…宸北,我们认识了快二十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殷宸北哪里记得这些琐碎,藤堂一笑,其实也没指望着他能回答她。
“怨不得你不记得,你殷宸北是什么人物,自小就被陪养着接掌旧金山黑帮,又给送到各地去历练。不过,我倒记得很清楚,清楚的,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殷宸北脸上,光线摇曳,这个男人实在生得性感英挺,她轻轻叹了口气。
“小时候有一次家里搞舞会,你爸爸带着你专程去参加。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蓝色礼服,打着领结,年纪虽小,却已经一副又臭又拽的脾气,挑座位都要挨着主位的,跟人说话统统用鼻子哼出来。”
殷宸北想了想,倒是有点印象“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已有十一二岁了,对见过的人历过的事都不忘了要刻在脑子里,却独独忽略了当时的那个小女孩。
藤堂嗤的一笑,扭过了头“我自小就没有朋友,连同龄的人也认识不了几个,好不容易看见了你,心里欢喜,就过去拉你的手,哪知你一个巴掌照脸打过来,末了还骂了我一句。”
殷宸北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又对这些细节感到失笑“我打你耳光?我又骂你什么了?”“你骂我:滚开点小丫头。”
藤堂慧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殷宸北忍不住好笑“哦,你还真够记仇的。”“可不是。”藤堂也笑,她虽然一直在笑着,但独独这次让她双眸雪亮,气氛不自觉的有些回温。
藤堂慧继续说“我不但记仇,还想着说什么也要你正视我,要你知道我在你生命里,是不可替代的角色。”
殷宸北交握着双手,长腿换了个姿势,淡淡道“你从来就是个宁肯毁了也要夺到手里的人,你要我记住你,可不是全合了你的意?”“但是…我又付出多少努力呢?”
她看着殷宸北微微扬眉,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换个话题把这段岔了过去。
往事已矣,再鸡婆的跟他讲一个女人用生命里十分之一的时间来让一个男人记住她,只怕那个得到的家伙会更觉得自已高高在上,更想把这个傻女人踩在脚下。
她只是淡淡的说“等我准备好了以后,你却有了属于自己的初恋恋人。”
殷宸北并不能理会藤堂的复杂心思,所以在藤堂以一句话概括她多年的景况后,他只是吸了口烟说“我都快忘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只有你才会这么无聊的记着。”
“我当然会记得,女人对于自己在乎的人,往往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认真和专注。”
藤堂修长的手指掸了下烟灰,偏着头说“我当时真是气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在家里堵气摔东西,过了一些天之后,才突然想到了个办法。”
说到这里殷宸北便已了然,他和藤堂慧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两人之间这场政治婚姻的引发。“你跑去跟你老子说,要给我当未婚妻?”
藤堂半扬起头,粲然一笑“要不是这样,怎么能理所当然的绑住你。”“嘁,蠢女人。”殷宸北不屑“你不喜欢那个女人,撵走或是杀掉,何必要捆住我一辈子。”“一辈子?”
藤堂似乎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嘴唇扯动,似有讥色“你倒是来告诉我,我们之间,能不能有一辈子?你又肯不肯跟我绑上一辈子?”殷宸北看了她一眼,定定的道:“不能。”
藤堂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并不见得动怒,只是脸色有点白。她叼着烟用力吸了几口,泛出个乏冷的笑容,那笑容随即又换成了冷漠。
她淡然说“你看,连你都不相信,何况是我。所以我做了你的未婚妻还不够,还要成为能赶上你的人,至少,能够和你并肩处。”
她把吸剩的烟蒂远远扔出去,看着那一点微弱星火的弧线“宸北,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认真…”殷宸北目光一动,微笑道“我知道。”
这就是说明他既了解她,又对这一切毫不在乎。藤堂垂着眼帘,半晌,才轻叹一声“宸北,别人都说你是爱无能,在没遇到小叶之前,我也一直这么认为。”殷宸北听到“小叶”
两个字,眉心紧蹙,眼色也变得复杂起来。藤堂用手指指他“你看你这副野兽样,无论过多久,只要有人提到小叶,你就露出又嫉妒又要霸占的表情。”
殷宸北心中涌起一阵温柔的痛楚,冷淡的哼了一声。藤堂出了一会儿神,慢慢的说“你喜欢小叶,我不奇怪,老实说,你当初的品位要只限于那位初恋情人,连我都会鄙视你。
只有小叶,你是真的挖出了一块宝,这块宝不管扔到哪里都会发光,所以我不阻止你把他抢回来,也不拦着你不肯放过他。”
殷宸北眼光落在别处,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听,藤堂慧轻声道:“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喜欢他,想把他留在旧金山。”
殷宸北慢慢转过脸来,用固有的冷淡和讥色道:“你这句喜欢,刚才应该已经说过了一次。”
藤堂一笑“宸北,你不用生气,我对你的感觉只是迷恋和势在必得,对于他,才是发自于内心的喜欢与爱…”殷宸北想起别人说只有傻子才会去想了解女人的感情世界,不禁深以为是。
藤堂顿了顿,忽然说“你给他下过药的第二天,就是帮里有事要你赶去的那次,还记得么,我去了你的公寓。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你用这种手段得到了他,我就想去看看,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在被别人这样对待后,会是一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