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像在风中摇晃的枝头残叶般地不安动荡,等待坠落的那一刻。他不知道李沐雨听到自己那些糟糕的表现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爸爸一样生气,或者和妈妈一样无奈地笑?
不论哪一种,他都觉得自己无法接受。因为李沐雨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所以他对自己的事不应该有什么反应的。江栉在这件事的想法上令人惊叹地呈现了超出年龄的理智,虽然他自己并无察觉。
有这样的想法后,江栉认为自己傻等在办公室外面是件很可笑的事,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从办公楼晃到操场,又从操场踱到教学楼,然后走进教室。
现在正是空无一人的时候,让他觉得有些安心,找到自己的座位,低头趴在桌台上耸动着肩胛默声哭泣。
他在沉郁的悲哀中回忆起陈艳和她妈妈在家长会散后走过自己面前,陈艳突然回头盯着李沐雨台前的小牌子,然后诡异地笑:“矮老鼠,他不是你爸爸吧?你们的姓不一样哦。”
她指着牌子上的名字。江栉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又一次涨红了脸,他听见陈艳“咯咯”地笑,像只下完蛋的母鸡般地得意。
“你骗人,他不是你爸爸,怎么能来参加家长会?我要告诉老师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你爸爸,矮老鼠的爸爸怎么会这么帅?!哼!”不过她没有来得及实践自己的话就随着母亲的车走了。江栉没有松口气的庆幸感,随之而来的却是压迫到心深处的委屈,比任何一次自己能应付过去的难堪相比,它要沉重得多。
他能预料到明天教室里会有“江栉的爸爸是冒牌货”的事实流言,而自己该怎么解释?或者对这件事一贯地用沉默来搪塞过去?但现在他只能用哭泣来搪塞自己不可理喻的悲伤。
“唉,你真没有出息啊!”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李沐雨一副不想靠近他的模样,他遗憾地摇着头。
江栉马上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泪。“我看你在操场上晃着,又跑到这里来,还以为要取什么东西,真料不到是来偷哭的呢。”
虽是责备,李沐雨的口气还是一贯的轻柔,使江栉的眼泪没有因不满而涌出更多。“你又不是我爸,我不要你管!”愤怒的顶嘴后,江栉拉起袖管来擦眼泪,最终在对方瞪起的眼光下放弃了。
“这么爱哭的话,看来得给你准备一条手帕哦。”李沐雨终于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递给他一条灰色的大手帕。
江栉侧过头,避开讥诮的目光,也避开手帕的帮助。手帕却毫不客气地攀爬上了他的脸,带着强硬的态度用力地抹了两把后,又被收入李沐雨的口袋。
“回家吧。”兴许是光火了,口气也坏起来。脸被抹得生疼,火辣辣的,江栉不敢再逞强,乖顺地跟随着对方走出了教室,心里发誓要让咸蛋超人把这个叫李沐雨的人折成一段段的。
“你快点,行不行啊?”看不惯后面慢吞吞的小家伙,李沐雨一把牵过他的手拉着往前走。闹别扭的孩子都一个模样吧?板着脸,不是咬着就是撅着嘴巴,一脸被欠了几千几百万的臭表情。可到底是谁欠谁啊?!
看着这样的脸色,李沐雨真想对着苍天大呼冤屈,他李沐雨还没到三十呢,怎么没给他掉一个林妹妹下来,就先掉个这么大的儿子给他呢?这次序也颠倒得太离谱了吧?!“李沐雨…”
不知道他内心的感慨,被拖着走的小家伙突然打破沉默叫着他的名字。“不许叫大人的名字,要叫称呼!”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地提醒这个善忘的小子。
江栉抿着嘴唇不再开口,也是常用的对抗手段。李沐雨忍不住叹息:“什么事啊?”“你不生气吗?”“生什么气?”“老师说我的事了吗?”
“说了啊,真是一大堆的烂事…不过那又怎么啦?”“你不生气吗?”
“我又不是你亲爸,犯得着生气吗?!”马上意识到这句话好象是对孩子的报复,李沐雨不禁苦笑起来,连忙改口想说点其他什么话,却感觉掌心里的手在使劲挣脱束缚。
“你又怎么啦?”江栉绷紧着脸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了,仇恨地瞪视摸不着头脑的李沐雨,把嘴巴抿成一条别扭的细线。
“我说你少爷脾气还真越来越大了嘿,没事撒什么气啊?”两人站在大街上,面对面对峙,一大一小,拧着头颈和交叉着双臂。
“走吧,别闹脾气,肚子还不饿吗,都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先投降的人总是不会变,就像刚相处的第一次,追着哄着安慰着的人必须是李沐雨,谁让他是大人而对方是个孩子呢,总不能让他去跟个小家伙一般见识吧?
“走啦走啦,要吃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就去买,好不好啦?”李沐雨只要软弱下来,就只能一路软到底,只要让这个小少爷不要难看地杵在大街上跟他闹脾气就行。
重新牵起手,对方终于合作地移动了脚步。“李沐雨。”“…”已经懒得再去纠正了。“我要吃冰淇淋。”
“不行,要吃晚饭了,不能吃零食。”脚步又停滞不前。“好好好,随便你吧。”“我要新的咸蛋超人贴纸。”“呃…好。”“还要买双新的运动鞋,这双穿着不舒服,我要大胖脚上的那双耐克的。”
“…”***财务科的王阿姨走过业务员办公室的时候就大叫:“喂喂喂,你们几个小伙子快过来签工资单啊!不要以为拿了钱就可以走人了啊,还让我一个老太婆追过来讨明星签名呀?!”
小何第一个蹦过去,这个月颇有收获,把他给乐坏了,眼盯着工资卡直冒红心,开始计算着和还在大学里当新兴人类的女朋友去哪里甜蜜地情人游一次。
李沐雨也在盯着工资卡算计,却有些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江栉的各科成绩惨不忍睹,老师提议家长可以考虑给他请家教特补,就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由于江栉现在读是直升制的重点学校,如果成绩太差的话,中学是铁定不让升上去了,甚至会被除名出校门,当然他不想让这种难堪的事发生。
还有加上就连他考大学时都自叹弗如的许多小学毕业复习资料的费用,再加上为毕业生特别准备的营养午餐的费用,还有得为他升中学准备学费和寄宿的钱…
因为老师说了,他们学校为了保持全国名列前茅的升学率,规定中学生必须寄宿学校以便于管理和教育,请家长放心,学校的寄宿条件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先进,费用自是同等档次。
李沐雨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这才发现了另外一件事,这个替人养了数月的儿子的消费档次不是他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还年轻,还没有快乐的生活呢,还得留些钱将来买房子娶老婆生儿子…他实在很想痛哭一场。
“喂,李兄啊,你怎么这副烂表情啊,对这个月的钱还有什么不称心吗?”小何满脸春风地走过他身边,奇怪自己的伙伴为何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李沐雨一腔凄苦:“你是不会明白的,小伙子啊,等你有了儿子就知道啦!”“哈哈,难道你真有私生子啦,有人拿他要挟你啊?”
李沐雨飞了一个白眼,懒得跟不知人间辛酸的家伙解释。“这么需要钱的话,你还不如去卖身得了,就你这长相卖身准发财。”小何继续口无遮拦地损他,全然不知李沐雨现在正是满腹苦水无处倒,人都快要熬成苦瓜了。
怎么解释?这一切的起因,要说错在那女人欺骗的话,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的贪欲也是罪魁祸首。
如今李沐雨只能忍气吞声,自叹倒霉。不过,他还是很理智地没有在江栉面前显露过这方面的情绪,那孩子看起来常常迟钝到对一些事像是全无反应的地步,其实心里敏感脆弱不输于易碎的玻璃,这点他很清楚。
清楚地记得那天在街头追逐,孩子消失在视线中,待找到他已经是残霞满天,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公园里,孤独的孩子坐在锈迹斑斑的秋千架上,像一座石刻雕塑般的静默,晚风吹乱了柔软的头发,被镀成金色的小脸在霞光里闪着泪花。
李沐雨怕他见了自己继续逃,决定先站在不远处观望。然后他听见孩子开了口,迎着风轻轻吟唱。
“下雨了,小鸟叫,冷冷的天空不是家,没有虫没有巢,没有妈妈来梳毛…”反复地唱着这一句话,男孩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断断续续地荡漾,一遍又一遍,像根纤细的丝绳勒紧了李沐雨的心脏,入进血肉,活生生地痛楚着。
霎间他有种冲动,想紧紧地抱住那瘦小的身躯,永不放手。天有点冷,时间太久了,不能这样下去。
当李沐雨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近,孩子却自己站了起来,面对他,笔直身体把手一挥,大喝一声:“咸蛋超人!”
之后就像小火车头一样冲了过来,带着满脸绯红的愤怒。李沐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恨自己,他无措地抓住挥舞过来的小拳头,很容易,因为带着过高体温的孩子没有什么力气,挣扎几下就软在李沐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