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声声脆响,像落在人身上,磬出一身凉。
昨夜忽来的一场雨,洗去了锦园原本的旧色,让这个几日前还无甚声息的院子有了些新的神韵。
“姑娘还睡着吗?”小满轻声问谷雨。已至辰时,也该起了。
“嗯,今日落雨,想来是不用去正房了的。让姑娘好生歇歇。”谷雨有些心疼。昨日那么多事,姑娘回来就懒懒的,做什么兴致都不高。
“夫人已经让人传过话了,让姑娘自用早膳,不用过去了。只是六爻来了,说昨日姑娘有交代了些事,现正在院外等姑娘问话呢。”
谷雨一想就记起来了,昨日姑娘是叫六爻找人跟着那个卖木鹞的一家。
她回头看了眼睡塌上的人儿,还是对小满道:“让六爻等着罢,哪有我们下人催主人的。”
阑之听到六爻来了便睁开了眼睛。她其实早已经醒了,只是外头雨声叮铃,让她生出几分闲情,躺在床上不愿起来。
“让他进院等吧。”阑之坐起身,披散的乌发盖住了整个后背,显的人越发的清灵:“也该起来了,今日估计也不得闲。”
谷雨听声,便立即转身进了屋内。将架上的暗云纹松霜绿锦长袍取下,候在一旁等着给姑娘换上。
阑之漱口擦洗了脸,换上衣裳,便道:“莫梳髻了,编个松散些的长辫便好,今日不出门。”
谷雨有些可惜的应是。姑娘好像有些不爱装扮,可惜了这头浓密青丝。
等阑之来到院内的廊亭,等着的六爻立马躬身道:“姑娘。”
“坐吧。我这没那么些规矩,自己也不懂,你也无需拘谨。用过早膳了?一起吃点?”
“仆不敢。”
阑之瘪瘪嘴也不劝,只让他坐下说话,自己坐着人站着,看着也不舒服。“说说吧,人怎么样了?那家人是什么情况?”
“那家姓丁,原是京州长角县头洋村人。上无父母,也没有兄弟。本来家中也有几分薄田,可前年京州周边干旱,收成少了大半。又赶上那家妇人产子落了病,那汉子是个有情义的,为了给自家婆娘治病,就咬牙将家里的的田卖给了族里,做了族兄的佃户。
只天不遂人愿,那妇人吃了药也不见好,去年就去了。年头的时候,那户人家又把那地转卖了,他们也就没能种田了,那汉子便带着两个孩子来京,想寻些散活干,实在不行…就找户人家做奴。
可那大儿进了京就病了,没人肯要。小儿又太小,那汉子不肯不管那两个孩子也没卖成身。”
这年头,能安心种地太难了。天灾人难,沾着一样就能让□□离子散,家破人亡。
“不是说饿的?真病了?什么病?”阑之有些担忧,如今医疗情况简陋,可别是什么重病。
“风寒。具体的那伙计也不太敢上前看,怕被过了病。人饿了,病就更重。吃饱了,许就能挺过来。他们那家的情况,也不是五个钱能解决的。那汉子是个老实人,当时又怕咱怪罪他小儿,不敢多要。
不过,昨日伙计又送去一小袋陈米和柴火,想来吃了些热乎的,人能好些。”
“找个人去医治,要把人治好,这家人我想用。问问那汉子,愿不愿意来府里,跟着我们去青州。不为奴,分他们地。只是前期会苦些。”阑之示意谷雨递上铜钱。
这是昨日出府时,安氏给的一些零用。只是昨日有个哥哥陪着充大头,没用的机会。
六爻接过钱,起身躬躯道:“仆定将事办好。”
等六爻走了,只剩谷雨陪着阑之在廊亭继续用膳。“姑娘,你既要那户人家,为什么不直接买来?他们定然是愿意的。”
“你姑娘我啊。想买的人多了,可也买不过来那么多人啊。”阑之玩笑道。
“那就让郎君买。郎君也不够,就求大爷,再不计济还有大公。姑娘想要的人,哪里就有买不来的?”谷雨理所当然的建议着。
只是这话听在阑之耳里,是既天真又残忍。
“若他们不肯呢?”
“为什么不肯,定然会肯的呀!能进咱们府,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谷雨总觉得姑娘问的有些怪。
“为何?做个堂堂正正的民不好吗?为何要跑来咱们家做奴隶?”
“哪里是奴隶?这怎么能一样!我们府向来对下人亲和。再说,做奴就不用交税服役了啊,还能吃饱,还有利钱,还有赏钱!”谷雨不服道。
呵,是啊……这样说来,做人奴才,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阑之看着院中的落花景象,忽然没了刚起床时候的兴致:“回吧,将昨日我买的图拿来。再给我备些石碳。”
“是……”谷雨感觉姑娘好似忽然间心情就不好了,有些不安的应下。
———
此时的外书房,苏衡正细问着苏琮昨日在多宝楼的事。
“你看看你,痴长了那几岁。都没有你妹妹警醒。”
苏琮瘪瘪嘴嘀咕:“你在你也昏。”
“当我听不到?”
苏琮讨好的笑:“嘿嘿嘿…翁翁,当年你怎么不把我也送白云观去~那观里修行,学的东西可真有趣。”
“哼!你?”
“我怎滴?我和我妹妹一母同胞,也不比她笨啊。她学得,我就学不得?”苏琮显然不服气。
“哦?既如此,《圣人九律》《经言》《周天启式》皆已通晓了罢?可依其治文了?”苏衡斜眼笑看着自己这个孙儿。
“那……那不一样。”苏琮心虚的缩缩脑袋:“这些哪里就能说通晓啊。我是说妹妹学的那些,听都没听说过。您看,您不也不知那夜明珠能害人于无形吧?
翁翁,您说,白云观到底都教些什么?不该是念经修行吗?怎地妹妹就能知道这么多事?以前何曾听过能杀人的光?又哪里知道滴血验亲实则不灵?
还有,妹妹昨日总问农事,说要去青州种地。白云观教种地?妹妹那模样可不像下过地的啊。”苏琮现在对白云观充满了好奇。
四妹妹昨日还说,那木鹞能真飞起来呢,那岂不是仙家之术?
“种地?”这着实让苏衡很意外。阑儿在那方世界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如此驳杂?
知奇物,晓血缘,懂人心,难不成她还知民生?
“你与我说说,她昨日里都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苏琮就将昨日与阑之说的话,做的都说了一遍:“翁翁,你看,妹妹还说要舆图,还要去书肆。这世上哪有什么书肆啊。”
苏衡听别的还好,她长于观中,于俗世钱粮上多有不通,她又聪慧,多问问也是应当的。
只是书肆,让他觉着难以置信。难不成阑之梦中的世界,书是可以随意在街上买卖的吗?
谁来卖?为什么要卖书?书典传家是兴家之本。又为什么要卖?
虽说本朝鼓励为民开智,但是读书人也大多都是乡绅大户。偶有小民聪敏,才会收入大户门下赠书准其抄录教导,何来买卖?
何况,又是怎么买?拿着钱银进铺中挑挑拣拣?这…这有辱圣贤。再就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抄本。排队等着?
苏衡完全想不明白,也想不出去书店买书的场面。难道就能像街上老妇买菜一般?
他转身看向被自己郑重的放在书架上的书籍,想像自己的学生进来,对着满架书东翻西捡的,他便有一股怒气从腹中腾起。
胡闹!
“她有说怎么种地吗?”苏衡让自己不在去想有人来他书房挑书的场面,问起其他。
“这个没说,还说保密。哦,我们还遇到个小童卖木鹞,她喜欢的紧,还说那东西值钱,看样子还挺宝贝…
“宝贝?”苏衡回想起昨日阑之回答自己的话【寻了件宝物……】。
值钱?宝物?木鹞?
“苏忠,去请四姑娘,我这个做翁翁的,也想开开眼界。看看什么宝物能入我们家阑儿的眼。”苏衡也不纠结,直叫人去将她找来,问问便知了。
本想着等下晌再和她细谈夜明珠之事。但如今,苏衡的好奇心是彻底被勾起了。
此刻在自己屋内的阑之,正挥着石碳削的笔,画着草图。她想等那个做木鹞的人好了来府里后,就动手试试,能不能照着图做几样模型出来。
她不是什么设计师,可她见过的人和东西多,要与人打交道的便少不了谈资。为了什么都要懂一些,平日里也会看一些手工博主的视频,也收集些手办和模型,所以能照样画个葫芦。但是其中一些关窍就需要真正有天赋的人来做了。
“姑娘,大管事来请,说是大公找您,想看看您昨日得的宝贝。”谷雨对着专心想事情的阑之道。
宝贝?她还以为自己祖父要来问昨晚没说完的事呢?
“把那幅图收起来,我们去一趟。这案上的东西,让人仔细收好。别丢了。”
谷雨卷了多宝楼那得来的图,其余小丫头赶紧将案上的纸张整理好放入一个木匣之中。小满见没有遗漏了,便为阑之撑起伞,几人步入雨中。
苏忠领着阑之来到外书房,苏衡见自己孙女今日一副闲散打扮,也未多言规矩体统,只道:“来来来,今日落雨,咱们祖孙三人啊就在这闲谈逗趣。打发打发时间。都忙去吧,非要事勿扰。”
苏忠招走了其余小厮,连带着将谷雨和小满也带走,于偏房茶水间等候。
苏琮见阑之手上就抱着一卷画,有些诧异:“忠叔不曾与你那些丫鬟说,是要见宝贝吗?你怎么不带那木鹞?”
“木鹞?”阑之眨巴眨巴眼睛,随即笑道:“原来你说的宝贝是那个?那是死物,确有几分意思,但说是宝贝却也算不上。昨日得的宝贝啊,是这个……”
阑之指指手中的画,见苏琮不解,又见苏衡只轻拂胡须挑眉不语,便走到桌边,让苏琮帮着一起清空了桌面,再将那画摊开,展于苏衡眼前。
“祖父,您看,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这是什么?疆域水图?
这画上,笔墨粗粗细细,毫无章法,似小儿戏作。
苏衡皱着眉头,满眼的不解:这算……宝贝?
“看来…是翁翁不识货了。竟看不出这其中有何关窍。”苏衡看了一圈,实在看不明白。
阑之浅笑,指着图上那几根粗细不一的墨痕道:“祖父细看,这几条,如果画的是河道,那这几笔细处,应该便是支流了……”
“哦?”苏衡不住细看,随后点点头:“你这样说,的确是有几分意思。这三条粗墨,的确有几分经江,秋河,平川的水型样貌。
宫内倒是有这三条水道的总貌,只都是分段绘制,少有这样全图一览。一时间倒是未做联想。只是……这就算宝了?未免………”
图上写着疆域水图,苏衡自然看到了也想到了,但是那又如何。一副水图,宫里有比这更精美的。虽不如它整合,可这也算不得什么。
“祖父。我曾听过一句话,叫【因水以证地,即地以存古】。出自一位叫骊元道的著书《水经注》。那可是一本奇书。记载那方世界的山川地貌,水系河道。”阑之不紧不慢的解释。
“您乃饱学之士。自然能明白水生万物生,水漫万物死,水竭万物灭的意思。水是是一个地域成型的关键,更是那片民众生存之根。
水域的联系与河道的变迁就是民生之本。我不知道如今当朝在治水上有何举措,但是论治水便得先懂水。”
“因水以证地,即地以存古……水经注…听你说的真是心神向往,可惜无缘拜读啊……”苏衡不禁感慨,便神情认真的看着桌上展开的图,问道:“你是说,画这幅画的人。正是一个懂水之人?”
阑之点头:“正是。而且,我觉得他可能已经游历完成。我们手上的这副图更像是个手稿,不是正图。更有可能,他此时正在编写着什么。
您看这山,明显不是山脉,我思来想去,只可能是矿藏了。疆域水图,那是不是有疆域矿图?”
“矿?”听到这里,不说苏衡,苏琮已经开始兴奋起来。
但凡是矿,不拘什么玉矿,铁矿,铜矿等等可都是可富一族乃至一地的宝地。
“你是说矿?什么矿?按这位置来看应该是在哪?”
“从图上的位置来看,不好说……”苏衡抓着胡子皱眉道:“这区域太大。总不能经江中游一整片都是吧。若真有这么大,那千百年来,我们的前人就都没发现?那他又是如何得知的?这想来真是手稿,可惜了………”
苏琮不懂就问:“翁翁可惜什么?是觉得得的图不够详尽?是有些可惜。不过也无甚关系,我们派人去寻,费些功夫罢了。”
“祖父是在可惜,只得画,不见人。”阑之笑着解释道。
“你看看你妹妹。以前也觉着你聪慧,现在一比…很是差强人意。”苏衡对着自己的孙子,无奈的叹斥。
“可惜人就可惜人。总是话说半句。”苏琮不服气的嘀咕。
苏衡瞪了他一眼,苏琮立马讨好的对其笑。
阑之在一旁看这祖孙两人的暗战,只觉好笑:“是可惜。不过他来过京中,这样的人,多宝阁掌柜说是狂生,那自然不会毫无踪迹留下。用心找,应该还是能找到的。”
苏衡点点头,却又摇头叹息:“我不仅可惜人……翁翁我,终究还是差了几分时运啊……·
他踱步来到窗边,看着窗外漓漓秋雨,叹道:“人找到了又能如何?如今青州之行已定,便是将夜明珠的事情上报上去,这消息换不了留我们留在京中的旨意。便是找到这人……哎…”
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