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天一:
我放走了袁复北,在魏大人和王大人那里少不了费一番口舌解释。魏大人就算对我不满,也碍于我的出身不敢明里说什么,王大人可不管那一套,竟一时激动指责我与刺客串通。
我冷冷对王大人说:“我保护的只是那张地图,你的命算什么?”
王大人被我杀人的眼神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当然明白自己的价值,若是惹恼了我,就算安全出得了宋国到了辽国也是死路一条。他脸皮足够厚,一看讨不了好处,赶紧承认错误,对我低三下四地赔罪。我才不屑于理这种人。他死了与我何干?图没了又能如何?父皇不会因为区区一张宋国布防图而治我的罪,父皇还盼着我能执掌黑水宫一统江湖呢。
我的心思全在阿凉身上。
阿凉的伤势很严重,早先受过内伤,没有调养好就又妄动真气,再加上他本来身体就差,饱受凌虐长期营养不良落下病根。现在咳血不止,我帮他运功疗伤,喂他吃灵丹妙药,也不过能撑一时片刻。大夫说阿凉这样的情况不死已经是奇迹,用药吊着也最多能活个一年半载。我才不信宋国庸医的胡话,我要带阿凉回大辽,师傅一定有办法救治阿凉的,或者我可以求父皇,遍寻名医和良药,只要能为阿凉续命,我愿倾尽全力。
关于阿凉为何突然会了武功,我后来想明白了,一定是袁复北教的,虽然阿凉的招式与袁家的剑法不同,但也不是我这一派。再说阿凉当初若会武功,在黑水宫里就不会任人欺凌了。我怎能不恨袁复北?他教阿凉武功,就是为了让阿凉帮他杀人吧?阿凉身上那些伤,一定是因此而来。
我暗暗下定决心,哪一日再遇到袁复北,我绝对不会轻饶他,我要让他偿还阿凉在他那里受过的苦。可惜就算袁复北陪上性命又能如何?他能让我的阿凉好起来吗?他的死能换得了阿凉的生吗?我茫然了。
想一想别人都是可以宽恕的,我最该恨的其实是我自己。阿凉跟了我至少十年,我除了伤害,几乎什么也不曾给他。我若曾经珍惜过他,对他稍微好一点,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不管我心里怎样想,魏大人还是督促着我们一行继续北上。离辽国越近,对我们来说就越安全。我抱着阿凉骑在马上,就像我们当初来时那样。只是那时阿凉身子紧绷,而现在软软地靠在我的怀中。
阿凉的身子很虚弱,除了咳血,时不时地还会不自觉地晕过去。所以我把他牢牢地抱住,让他清瘦单薄的身子紧紧依靠着我。我其实很想知道,阿凉与我分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但我怕他说话多太耗元气,所以我把疑问都压在心里。我不问话,以阿凉的性格绝对不会主动开口说什么。
我们的队伍经过市集的时候,我留意到一家不错的成衣铺子。再往北天气渐凉,我早想为阿凉添置些衣物。知会了魏大人,我抱着阿凉下马,带他走进成衣铺子。
入眼的各色服饰,虽然都是宋国样式,但做工精细,还算上乘。我想先在此处随便买几件,将就到辽国再请裁缝为阿凉量身定做。
在店中逛了一圈,我为阿凉仔细挑选着,却瞥见阿凉一直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跟在我身后,根本不曾抬头看店内悬挂的衣物,仿佛那些华美的东西与他毫无关系。
我看中一件貂皮的斗篷,还有一套墨绿色的锦衣,大小样式都很适合阿凉。我伸手抚摸布料,柔软舒适,刺绣花饰华而不艳,正能衬出阿凉温顺恬静的气质。于是我指着那套衣服问阿凉:“阿凉,你看这套衣服如何?”
阿凉依着我的命令抬头观望,而后又低下头,轻轻道:“很华美的衣服,只要主人喜欢就好。但是主人穿,似乎尺寸偏小。”
我笑道:“这是买给别人的,大小应该合适吧。”我说完招呼店家过来问价。
店家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确实有眼光,您要的这几件都是本店的极品。除非像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寻常人小店也不敢卖。您是就要这套衣服,还是有什么尺寸要求,不合适的地方本店免费修改。”
我点点头,指着那套墨绿色的锦衣又说:“我看这套就不错,可以试穿吗?若不合身再修改。”
店家打量了一下我的身形,怀疑道:“您是自己穿吗?斗篷还好,不过这套锦衣似乎偏小,不如在本店依这样式量身定做。”
我指着阿凉对店家道:“让他试穿。另外烦劳店家选些与衣服相配的内衣鞋袜给他换上,银钱算在一起。”
阿凉并没有吃惊,顺从地跟着店家去里间换衣服,我想他一定以为我是买给别人的衣物,只是让他试穿看看大小而已。
阿凉换装之后,比我想象中更美丽。并非他的容貌如何出色,而是那种浑然天成的清丽淡雅,在合体的衣衫穿戴之下被衬托出来。我禁不住盯着他痴痴的看呆了。
阿凉却局促不安地问我:“主人,这套衣服合您的心意吗?如果可以,阿凉就脱下来了。”
我摇头:“不要脱下来,阿凉,这衣服你喜欢吗?穿在身上舒适否?”
阿凉只是傻傻地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觉得这身衣服根本就不可能给他的吧,与他不相干他说与不说都不重要吧?我不禁懊恼,我是为阿凉买衣服,我刚才却只是一厢情愿地挑选我喜欢的颜色样式,根本没有问过他本人的意见,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或许根本不喜欢这件,可是我决定要买问他好不好,他又怎敢说不?
于是我和颜悦色地问阿凉:“如果我给你添置些衣物,你想要哪件,这店里随便挑。”
阿凉先是迟疑地望着我,肯定我不是在逗他玩,才敢环顾四周,眼睛停留在店铺最外边。那里凌乱地堆放着一些廉价的粗布衣裳,都买下也不及这件墨绿锦衣的零头。我不动声色,让阿凉自己过去挑,我想知道阿凉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结果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件青色的粗布衣,大小基本合适,做工和样式平淡无奇,布料远不及绸缎柔软舒适,却结实耐磨。这种衣服满大街的贩夫走卒常穿的,怎么能配得上我的阿凉?可是阿凉将那套衣服捧在手中,摸了又摸,似乎很喜欢。只要阿凉喜欢,我为什么不给他?
于是我对店家说:“刚才那些再加上这件,一共多少钱?”
店家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这位公子,您已经买了这么多件名贵的衣饰,这套粗布衣就当是免费赠送,再给您打个九折,一共一百二十两银子。”
我看都没看丢下几锭银子。
店家又客气道:“公子不如让这位小哥试试那套衣服,不合适就现场改改,免得日后麻烦。”
我本意并不想让阿凉穿那件粗布衣的,可那店家殷勤得很,不等我说话就又带着阿凉去了里间。再出来时,那套墨绿色的锦衣已经被老板叠好,一眨眼的工夫连带貂皮斗篷都用绸缎包起,递到我面前。
阿凉之前身上只有一套破烂衣裳,穿着草鞋。如今为了试穿新衣,刚才换上的内衣裤和靴子都还没有脱下。店家看了看觉得不用修改什么,我也不想再耽误时间,就对店家道:“他身上穿的不用包了。”然后一手拎着新衣,一手拽着阿凉离开店铺。
新买的东西交给我的两个侍卫保管,我抱着焕然一新的阿凉上马。虽说阿凉现在的穿着并不令我满意,在别人看来却还算得体符合他的身份,而且比之前要好上百倍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阿凉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包袱,一块辨不清本色的破布里包着他刚才穿着的那套破烂衣服。
我一皱眉,问他:“那些破布你怎么还没扔掉?”
他身子一颤,抿了抿嘴唇,请求道:“对不起,主人,我可以把这套衣服留下吗?我想或许以后还能穿。”
“你现在不是有新衣穿了吗?那团破布还留着做什么?”
阿凉鼓起勇气小声解释道:“曾经袁二少爷让我侍寝后,赏赐过我一套新衣。我原也以为旧衣用不到了,便撕碎裹了伤口。可是后来挨罚的时候,新衣被打烂了,无法再穿了。”
他的话语很平淡,仿佛是无关自己的闲聊。听在我耳中,却令我心痛楚莫名。衣服都被打烂了是怎样的惩罚,我自然清楚。我不能再伤害他了,不能再强迫他做事,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他觉得轻松自在就好。所以我不再逼他扔掉旧衣,时间会证明我对他的好。
“姓袁的经常打你吗?痛不痛?”我下意识地问。
阿凉微微地笑着,掩饰着眼中的哀伤:“痛一会儿就不觉得了。而且二少爷温柔的时候对我很好。”
我才不信,心中不服口上便道:“那是他好,还是我好?”
阿凉浑然不觉我话语中的嫉妒意味,只是习惯性地回答:“当然是主人好了。”
我追问:“你说,我哪里好呢?”
阿凉自然而然地回答:“主人这些天一直没有打骂我,而且还给我买了这件新衣。若是能一直穿回黑水宫,别的奴隶们一定会羡慕死我的。”
原来我在阿凉的心目中就好在了这里。我无话可说,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呢?阿凉到现在仍是不相信我爱他,不是把他当成物品,而是一个人,真真正正的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