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阿凉: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肋下伤处钻心刺痛,恐怕是还没长好的断茬又裂开了。其实挨打,我早已习惯了,痛到一定程度,不是昏厥就是麻木。可是我不明白,大少爷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挣扎着用虚弱的声音哀求:“大少爷,求求您,阿凉知道错了,您想听什么教给阿凉,阿凉学就是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不合主人们心意的时候,最好问明白,免得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大少爷一直没有回答,他仍然问着那些奇怪的问题。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把锉刀在切割着内脏,如同一场生死边缘的磨难,我闭上眼睛,再也无力言语。我想,也许这次,我在劫难逃。早晚都是这样的结局吧,作为一个卑微的奴隶,在虐待和责罚中死去,这是我的命吧。
我忽然想起了阿纯那日对我说的话“你不逃,就要坚强的活下去,学会保护自己。只要你活着,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可是阿纯已经死了,他要我坚强的活下去,他要我学会保护自己。他却已经死了,我们不会再见了。再见恐怕是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
我的思绪又回到在黑水宫的日子。那时每天都能看见主人俊美的容颜,能陪伴在他左右,即使日子清苦也比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无端受到责难要好过些。
我已经放弃希望了,为何痛苦还不能少一些?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梦中,我感觉大少爷离开了。又有人进来,轻轻翘开我的嘴,喂进一颗药丸,然后悄悄离去。
这药丸入口即化,淡而无味。吃下后不久,我全身麻痹。这种感觉很奇怪,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不受支配,伤痛和呼吸轻微的连我自己也察觉不到。就好像灵魂已经抽离,漂浮在空中抛弃了肉体。
大少爷回来了,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可是我无法让自己睁开眼,也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叫着我的名字,推搡我的身体,试探我的呼吸和脉搏,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阿凉死了?怎么向复北交待呢?”
我死了吗?大概是吧?难道死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能听能思考但是没有知觉?
我的身体被大少爷抱起,带到外面。我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清新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我听到挖土的声音,然后我被放入刚刚挖好的土坑中,土一点点覆在面上。
虽然没有草席裹尸,但是有这个浅坑埋了身上又穿着一件破烂却还能遮羞的衣服,也算不错了。我这样想着,渐渐平静,意识模糊,睡意袭来。接着便要上黄泉路了吧?阿纯会在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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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消失了,死寂黑暗,无痛无觉。
我无法判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我竟然再次回复意识。
最先感觉到的是痛楚,全身上下受过伤的地方,尤其肋下断骨,随着每一次呼吸,剧烈地刺激着将我痛醒。四肢渐渐有了感觉,我慢慢睁开眼。
阿纯!我居然看见的是阿纯!
他看到我眼中的惊疑,微微一笑:“醒过来了?你伤得很重,尽量少说话。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慢慢告诉你。”
我眨眼,示意他继续。
他的声音低沉平和:“我们都还活着,本来都是死过一回的,不过又被我现在的主人救活了。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吧,既然你已经被当成死人埋掉,你原来的主人应该不会再来找你了。等你伤好了,再决定去留。”
他说完这些,转身给我端来一碗浑黑的汤水,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的上半身,将碗送到我的嘴边:“来,喝点水。”
馊臭的泔水、浑浊的泥水我都喝过,不过这碗汤水的味道有些特别,苦涩还带着一些渣滓。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但是有水喝总比没有好。
他喂我喝完水又扶着我躺好。我却不知为什么渐渐有了精神,睡不着。
我开始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看上去像一间柴房,墙边堆着一些柴禾和干草。我躺在一张下面垫了干草的旧席子上,仍然穿着之前二少爷赏赐的那件衣衫,虽然已经被大少爷打得破烂不堪,好歹也能遮羞。阿纯穿着青色的粗布衣服,像是体面的仆从装扮。我想他的新主人待他不错,让他有房间栖身又有空闲可以照顾我。
躺了一会儿,我觉得身上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大概是习惯了麻木了。我禁不住开口问他:“阿纯,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神色有些沉重:“新的主人待我很好,救了我的性命而且从不打骂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
“他是怎样的人呢?”我有些怀疑,会有这样的主人吗?从不打骂自己的奴隶?
“我也不太清楚。他武功很好,经常出去做事情,不回来这里住。他说他是个杀手,绰号‘幽魂’。不过他在我面前都是很和善的,我真的不相信他那样温和的人怎么能轻易取别人性命。或许他只是开玩笑,逗我玩。”
“那他为什么救了我们?”
“他说在乱葬岗捡到我,看我还没死透就把我救活了,正好他也缺仆人伺候就把我留在身边。”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你,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我砍柴回来,他说又救了一个人,让我照看一下。没想到,竟然是你。咱们真是有缘啊。”
我和他果然有缘啊,我轻轻问他:“阿纯,你就是我的父亲吧?你当初不肯认我,是不是怕我牵挂?”
他一愣,然后点点头:“也许真的是吧。”
“我可以叫你一声爹爹吗?”我渴望亲情已久,本来没有幻想过会再见到阿纯,不过此时此景,我再也无法压抑。若这世上还有人真诚关心我在乎我照顾我,那便是他了吧。
他坐下来,将我搂在怀中,声音也有些激动哽咽:“傻孩子,你真要认我,我又怎么会拒绝呢?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不要闷在心里,都哭出来吧。”
“爹爹…”我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他由着我在他怀中哭泣,轻声的安慰。
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就是这样幸运的一个。如今能与爹爹相认,之前受过的那些苦也值了。
哭过之后我心中蔓延着的只有欣喜。我这才发现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透出一片斑驳红色。我惊道:“爹爹,你身上有伤?”
他解开上衣,右胸锁骨下的绷带渗出鲜红的颜色。“前几天,我被人从后背一剑刺穿,伤还没好。”
“对不起,你伤得也不轻,还要照顾我。”我惭愧懊悔。想来他就是因为这一剑致命伤才会被误认为死亡,若不是他命大遇到好心人,恐怕早就活不成了。
“这是应该的。我不照顾你谁又来照顾你呢?”
我心中感激,哽咽道:“爹爹,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好起来了我帮你做事。”
“你愿意留下来帮我?”
“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啊。黑水宫的主人虽然说过两年后要把我从袁二少爷那里赢回去的,可是现在他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再说…再说…我好害怕,害怕回到袁二少爷或者大少爷那里会受到严酷的惩罚。爹爹,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那好,等我的主人回来问问他,他若同意,你便留下来。咱们父子作个伴也可以互相照应。”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都含着笑意。我想如果我被允许留下来,他会很高兴的。或许他现在的主人真得很好,两年后我能有机会再见到我爱的人,耶律天一。
“现在你好好休息吧。晚上我给你带吃的来。”他扶着我躺好,本要离开,忽然又问我:“对了,你懂什么手艺?都会做什么事情?我也好告诉主人,若能让他看中,就多些留下的机会了。”
手艺?是指唱歌跳舞演奏乐器或者耕田种地豢养牲畜的本领吗?黑水宫里身具一技之长的奴隶比普通奴隶待遇要高一等的。不过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仔细想了想,自卑道:“我…我只会侍候人,砍柴烧火洗衣打扫房间我都会的。另外…他们说我床上功夫不错,我口交的技术也还好了…不知道现在的主人需不需要…”我的声音因为羞愧越来越小。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光深邃而哀伤:“只会这些吗?”
我抿着嘴唇低下头。看来我会的东西太少了,太低贱了。他在可怜我的同时也会瞧不起我吧?不过从小到大我最熟悉最常做得也只有这些事情啊。但是我不想让他失望,我说:“我想如果有人教我手艺,我能学会的。以前我在黑水宫服侍主人读书,在旁边看着就认识了几个字。”
他一扬眉,面露喜色:“你识字?”
“嗯,识得一些,看过几本书。”如果宫主给我看的那本武功秘籍也算是书的话,我这么说不算吹牛。不过对于主人来说,奴隶是没有必要识字的,乖乖的做会说话的工具就行了。
“这太好了。”他很高兴“你休息吧,我还有事情做。”
我想他现在的身份也不会有太多时间照顾我,就算他的主人再和善,也不会允许他整日陪着我什么事情也不做。我不敢挽留他,不愿拖累他:“爹爹你伤还没好,也要多注意身体,别累着。不是太紧要的活,就先留着,明后天我估计就能有力气起来帮你一起做。”
“傻孩子,没有那么多活的,你安心养伤吧。”说完他推门离开。
他走了以后我想着要尽快恢复体力,默运内功,不知不觉竟像打坐时一样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再睁眼天已经黑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碟咸菜,端到我面前。
“吃吧。都是给你的。”他微笑着对我说。
“咱们一起吃啊。”
他摇头:“都是给你的,我刚才吃过了。”
我想他是骗我的,省出自己那份食物为了让我多吃些,好得快一点。我不忍戳穿,又不能看他饿着,便说:“这么多我吃不了的,你再吃一些吧。”
“这点你都吃不了?你以前都吃这么少吗?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有吃的就不错了,我哪有资格挑三拣四?就算这样,印象中我也从来都没有吃饱过,我不知道我的饭量,不过通常状态下眼前这些食物够我吃两三天的。
他劝我尽量多吃,于是我吃掉了一半。剩下的他并没有吃也没有拿走,而是放在我身边伸手能够到的地方。他说主人已经回来了,晚上他在主人房里睡,不能陪我了。如果我饿了就把剩下的食物吃完。
他像是心事重重,没有留多久,嘱咐完了就匆匆离去。
夜里,我听见不远处的房子里传出细细的呻吟和喘息。
爹爹是留在他的主人房里侍寝吧?是为了恳求他的主人能留下我想方设法讨好吗?他身上还有伤啊,那样激烈的欢爱他能吃得消吗?
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可以,我一定要留在爹爹身边。等我伤好些了就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为他分忧,照顾他,不再让他这样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