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令婉刚转进宽阔的宫道,就遥遥看见垂拱殿门口列着两排济济朱紫,正整齐地由宫人引出殿外。
引着她入宫的仍是裘孰之,他见她脚步停了,便随她视线看过去,垂拱殿前有三十玉阶,诸臣手执笏板垂首缓行,泱泱一片。
“郡主这可来巧了,官家刚下朝,估摸着咱们到福宁殿,等个一盏茶工夫就好。”
垂拱殿门前官员太多,令婉遥遥望了一会儿,一时没能分清哪个是温容倚。想着不便让裘孰之等她,就转了身,和颜道:“走吧。”
裘孰之笑了笑,没动,“倒是不急,垂拱殿离福宁殿还有一段儿,官家没那么快,郡主慢慢地走。”
令婉领了他这份好意,放慢脚步,侧头随意一瞥,垂拱殿前,晏缘之一身紫袍,列于诸臣之首,佝偻着腰,已经走下玉阶。
她往更远处看,在寥寥几身紫袍之后,着绯色官服的人却不少。
忽而起了一阵微风,吹散蔽日浓云,温煦日光昭明四方。令婉寻见了乌泱泱人群中一个清逸身影,在她看见他的第一瞬,他亦似被缘法所引,抬起头朝她所在之处看过来。
他将将行到三十玉阶的一半,绯红官袍着身,犹似隔绝俗尘,眉眼清致一如往年。
令婉忽地笑了,她在裘孰之讶异的目光下,朝温容倚盈盈一福身。
等到她走远了,裘孰之才隐晦提醒,说以她身份,向温容倚行礼是不适宜的。令婉没说什么,有些事旁人明白不了。
她在归还当年那人向她行的佛礼,只不过她不在佛前,也从不供奉香火,没有必要装虔诚,于是只能一福身。
福宁殿内,赵措已经到了,他刚下了朝,衣裳还没换,令婉才一入殿内,便被他招手唤过去,“清灵来了?”
令婉神色如常,端凝带笑,“阿兄来得这样早。”
她坐到赵措对面,恭谨垂首,仿佛对他投来的视线浑然不觉。赵措倒是装模作样与她寒暄,“昨日孔太医给你看诊,结果如何?身上都还好吗?”
令婉心道看哪门子的诊,还不是为了骗人走了个过场,面上恭顺淡笑,“多谢阿兄关心,一切都好。”
赵措似乎这才放下心来,当着满宫人的面,不经意提起韩皙仪,说道:“绿禾昨日去看了韩御史的小徒,听说她不大好?”
令婉心领神会,接着演出一副忧心的模样,蹙眉道:“确是虚弱得很,看着没什么精神,也是可怜。”
赵措一声叹气的同时,屏风后传来赵揽带笑的声音,“清灵说谁可怜呢?”
令婉抬头瞟了赵措一眼,后者当即领会,看着赵揽道:“阿兄来了?清灵方才与我提起韩姑娘,阿兄不是让我代您看看她吗?我让绿禾去了,她说……那姑娘看着惨得很呢。”
赵揽挥袖坐下,皱眉问:“当真?”
“汾王阿兄说得没错,”令婉接道,“当日我带着孔太医去给韩姑娘看诊,她竟是连站起来都很难了。孔太医看过后,说……回天无力了。”
她说到此处,垂首叹了口气,可惜又遗憾,感觉眼里的水蓄得差不多了,便将广袖一抬,掩了面低低抽泣一声,“好好一个姑娘,真是可惜。”
再抬首时,映入赵揽眼里的,就是一副哀哀戚戚的女郎垂泪图。他对弟妹向来最心软,见状,也不由可惜起韩皙仪,画像上那个清艳的美人,到底是天妒红颜,命太薄啊。
“罢了,既这样,你就帮朕告诉她一声,叫她好好休养,旁事都先别在意。”赵揽看着令婉吩咐道,“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劳烦清灵多帮帮她。”
令婉红着眼眶应下,赵措便跟着安慰道:“清灵也先莫哭了,韩姑娘也未必运道这样不好,现下开春了,天气暖和过来,若是好好调养,说不准就救回来了呢?”
赵揽也叹道:“数你心最软,韩玄英那小徒与你无亲无故,你倒也愿意为她哭一哭。”
他话音才落下,那头裘孰之正给赵措添茶,手上一下不稳,斟得太满。赵措彼时单手虚握着茶盏,溢出来的茶水滚烫,他手指纵移开得快,却也当即泛起一片红。
“哎呀!”裘孰之慌忙放下壶,匆匆跪下,“臣一时疏忽!还请殿下恕罪!”
宫人连忙围上前,赵揽“嘶”了一声,也立刻起身,两步走到赵措面前。他这一动,令婉便不能再安然坐着,过去一看,赵措几根手指通红,所幸没起泡。
裘孰之是宫中老人,跟在赵揽身边侍候多年,行事一直持重,不能像待那些小黄门一样随意打骂。尽管如此,赵揽还是沉了脸色,斥道:“行事如此不谨,像什么样子!汾王出了什么差错你担得起?好歹也在宫里几十年了,怎么还犯这样的错!”
他眼见着越说越气,赵措匆忙拦下来,“阿兄别气。都是小事,都知侍候您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他吗?再说了,人都有犯个错的时候,阿兄且网开一面,别同都知计较了。”
赵揽冷冷瞥了裘孰之一眼,片刻后说了句“罢了”,一摆手让宫人都先下去了。
令婉从婢子手上接过凉水浸透的巾帕,忍着心中不适,尽量动作轻柔地将巾帕裹上赵措手指,然后摆出一副忧虑的神色,“阿兄可觉得疼?不如找太医来瞧瞧吧?”
赵措浑不在意地摇摇头,“别折腾了,小伤而已。从前我被爹爹打手板,手上都皮开肉绽了,不也没请太医?那会儿也是你替我清理伤口,清灵的手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说完,看了眼赵揽,赵揽便会意笑了,回忆道:“爹爹待咱俩严苛,小时候有什么小病小痛的,都让咱们自己熬过去,也就是清灵心软,总是偷跑过来看我们。”
他目光也渐渐柔下来,和蔼看令婉,又看赵措,“从前要不是有你们俩,我的日子还不知道多无趣呢。”
令婉细细为赵措敷着烫伤处,后者在赵揽视线所不及之处,翘起手指挠了挠她掌心。她动作立刻一顿,赵措装作没看见她的僵硬,只顺着赵揽的话忆起往昔,“那会儿我也和今日裘都知一样,倒茶没个轻重,把爹爹请来教咱们念书的老师也烫伤了,阿兄为了不让我受罚,便替我顶了罪,谁知道老师是个实心眼,把起因经过通通说给了爹爹听。咱俩惨兮兮地被罚跪宗祠,大娘娘求情都不管用。宗祠冷得受不了,跪上一夜,腿都要落下病根。清灵就在大半夜里偷偷跑过来,递给咱们俩一双护膝,傻姑娘连夜赶着做的,眼睛都熬红了。”
令婉背对着赵揽,赵措口中“温柔解意”的阿妹,此刻手上狠狠用力,赵措没忍住,痛呼了一声。她连忙问,“阿兄怎么了?是伤处疼吗?”
赵揽也忧心地凑过来看,赵措却是将手一收,“真没事,方才讲话咬着舌了,阿兄回去坐吧,到时您站着、我坐着这事儿传出去,言官又要训我了。”
官家一回去坐下,令婉便立刻离开了赵措面前,轻轻抚了抚方才掐人时压弯的长指甲,云旗前两日才为她染的,嫣红如赤霞,亦如血色。
叙过一回旧,也差不多到了该走的时候,赵揽还有六宫万花等着他去眷顾,赵措与令婉则各怀心思,貌合神离地走出了这座巍峨宫殿。
宫道宽敞幽寂,四下无人,裘孰之带着人远远跟在后头。
赵措幽幽笑了一声,同令婉道:“从前只晓得清灵心思通透、口齿伶俐,倒不知道你手上功夫也这样‘锋利’。”
“阿兄说笑,我天生愚笨口讷,手脚更是笨拙,承蒙阿兄不嫌弃,还愿意让我侍候侍候您。如何担得起如此赞誉呢?”令婉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地顶回去。
赵措转头细细打量着她,上挑眼尾满是戏谑,左手一挥袍袖,原本掩于布料之下汩汩流血的手指便露了出来,殷红血色,一如令婉甲上蔻丹。
令婉仿佛没看见一样,径自走着她的路。
赵措抚着那道细长的伤口,啧啧叹道:“家中雀儿顽劣难驯,竟敢反过来挠它主人,清灵啊,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处置这雀儿呢?”
凉风一阵,吹斜令婉头上的冠子,赵措伸手去扶,被令婉侧身避过。
素手一推,冠子又端端正正,如同华滟庄重的长宁郡主,皮囊与姿态端的是国朝典范,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驯宠讲究缘分,倘若阿兄始终以诚待之,那雀儿却不识时务、恩将仇报,那阿兄何必浪费时间在它身上呢?”
赵措瞳孔微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须臾,他状似无事地收回手背在身后,目光也从令婉身上移到平坦宫道,“雀儿与我无缘,那与旁人呢?”
令婉停下脚步,银红袍角风中猎猎,平静直视着赵措,逼他也停下。
“既与阿兄无缘,那它去哪里、飞上谁的屋檐,阿兄何必再过问呢?不管您花什么样的心思,它都只会咬伤您,而非向您低头,对您来说,这样的雀儿有什么意思?”
此处已近外宫城,令婉纤弱的影子挡不了多少,赵措自然能看见在宫门口等着她的温容倚。
绯色官袍,孑然立于宫道,日色下出尘风致,徐徐朝他拱手一礼。
令婉最后朝赵措盈盈一福身,“清灵告辞。”
她回身一刹那,赵措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祛除了往日浓重的调笑戏谑,竟恍如多年前,她与他还是真兄妹的时候,他真心疼爱、她赤忱关怀。
“他还不如魏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