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宽敞,沉寂的氛围笼着四个人。天际适时飘来浓云一片,遮蔽日色晴光,室内也逐渐暗了下来。令婉坐着的地方靠里,离窗子远、离明亮的地方更远。
她侧了身,温容倚只能看见她隐忍的半边侧脸,垂着眼,神色平和,看似那样冷静,然而却有极轻地衣料摩擦声音传入他耳朵,温容倚低下头看过去,令婉广袖微皱,应是被她掩在袖里的手指紧紧捏着。
她在紧张,或者说,她害怕听见他的答案。这个念头甫一冒上来,温容倚心尖便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不够痛,但一滴滴冒出去的血珠却让他不得不分神。
温齐光稳坐计相的位子,手上握着国朝的钱谷出纳与财务收支,是国之梁柱、庙堂领袖。虽是他的父亲,却与他无一点父子之情。温容倚出仕不过几年,固然可以不认父亲,却不能不敬上官。
他现在不应该忤逆温齐光,但是……要让她因此受委屈吗?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给温容攸下药的不是她,绑温容攸出上京的也不是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看得透,愿意替他背上这罪名而已。
温齐光皱了眉头,他已等得不耐烦。
温容倚想再看一眼她,却发现天光移转,令婉半张侧脸藏在晦暗处,他只能模糊看见女郎柔润纤细的轮廓。
这是他的妻子,他算计来的、他欺瞒着的。
他终是开了口,却教温齐光眉头皱得更紧。
“此事不是郡主的错,兄长倘若有一分自省之心,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他平和直视温齐光,不曾回避分毫,“父亲也说了,我与郡主现在是夫妻。既是夫妻,自当同心,我绝不会因这些事对她生出什么怨恨不满,也并不觉得她亏欠温家什么。”
此话一出,温齐光尚未说话,温容攸却忍不住了,指着温容倚暴怒道:“温隐秀,我看你是良心吞到狗肚子里了!你想想清楚你自己姓什么,谁与你才是一家人!这毒……她今天刚动我,明天怎么就不能动你?再接下来是不是要动到阿爹头上!我看咱们温府这日子也别过了,搬进许国公府做她裴家附族算了!”
温齐光这下是真觉得不妥,面色不虞地瞥了眼温容攸,又示意他身后的侍从,侍从乖觉,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把温容攸制住,暂拿绸布封住了他的嘴。
随后,他又扫了一眼温容倚和令婉,目光最终落到次子身上,眼神颇为复杂,但绝无一丝怜意。
温容倚看在眼里,心中已翻不起一点波澜。
他是不得父亲喜爱的次子,被丢弃在千万里外的姑苏十几年,碰巧没长歪,还算有出息,尤其在被娇纵坏了的长子的对比之下,温齐光纵然再偏心,也不得不分一点心思给他。不过是指望他撑起温家门楣,像待个工具一样。
旁事若有分歧,温容倚不欲与他起争端,偏偏他今天非要动令婉为温容攸出气。
“父亲若要问我的态度,那便只有四字,”温容倚冷冷看向温容攸,被缚住了嘴巴,只能用瞪着眼睛含怒看他。他字字清晰,丝毫不给温容攸留一分面子,“咎由自取。”
令婉乍然回身,蹙起一弯新月眉,深深看着他。温容倚有心与她多说两句,现下却不是好场合,只能安慰地看她一眼。
堂上温齐光沉默良久,终是妥协,“既如此,我也不求郡主什么。但那名叫倚云的妓子,我希望您能将她交给我。”
令婉几乎是立刻回:“不可能。”
她向来容色温和、待人有礼,少见疾言厉色模样,偶尔冷下脸色一回,竟教温齐光也觉得难做。只听女子嗓音清澈、语声坚定,“她不过被我逼迫着行事,那封逃婚私奔的信既然没将温大公子引出来,那她还有什么错处?难道您也要学那些小人举动,拿捏不了我,就要找个替罪羊泄愤吗?”
温齐光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郡主,你还要在温府过日子,还要做我的儿媳,请您……不要逼我太甚。”
他示意侍从将温容攸的衣衫脱了下来,道道鞭痕惊心动魄,“我儿孤身一人,徒步想要走回上京。一双鞋子没走几十里就磨破了,他赤足行过了一整个镇子!”说到温容攸身上的伤,他险些颤了声音,不仅心疼,更是动了真火,“他同我说,路上遇到了山匪,就在山道上拿鞭子抽打他,若非好心猎户路过,带他去县衙,他今日未必能站在您眼前!您嫌他吵闹荒唐,却不知道您为了自己的一辈子能好过,差点搭上了他的命啊!”
温容倚与令婉的眼神一齐落到温容攸背上,血痕道道分明,犹见当时惨烈情景。
身边女郎的声音微沉,却依然是平静的,“我的确……该向二位致歉。但是倚云受我胁迫,不过一个无辜人,没有必要去找她寻仇,二位若要泄愤,大可以朝我来。”
温容倚见她落寞的神色,心中乍然一紧,酸涩之意蓦然弥漫全身,所有的纠结犹豫、蛰伏隐忍,在一瞬间全化作空白,他下意识开口:“父亲……”
然而没有等他坦露什么,外头便传来管家的声音,“主君!汾王殿下请您过府一叙!”
温容倚微蹙眉,寒冽眼光落到令婉身上,见她欲言又止地看过来,犹疑地、怯怯地,他只好在一刹那柔了眉眼,朝她浅淡一笑,还带了一丝无奈。
温齐光离开之前,出人意料地,令婉叫住了他,“公公请留步。”
她端端坐着,平和发问,似乎只是一件不重要的小事,“隐秀身上的陈年旧伤,您可曾见过哪怕一道?”
温齐光愣在原地,温容倚亦是一怔。
令婉没等到回复,只低头一笑,多少轻蔑意味,“您可以为了大公子言辞凿凿地来向我讨公道,怎么连隐秀受过什么伤都不知道呢?”
终于结束一场闹剧,温容攸也被侍从生拉硬拽着带回去。厅堂又恢复寂静肃穆,令婉盯了温容倚一会儿,她大概和皙仪待得久了,也染上了皙仪身上的锋芒,看得他后背忍不住发凉,正要去牵她手,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过。
女郎兀自转身,往玄度斋去,温容倚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声音软和着叫她,“清灵……”
清灵倒是回头看他了,面色冷冷的,嗔怪一眼,应是没真动怒,却依旧避过了温容倚的手,点着他额头没好气道:“牵什么牵,回去了我有的是话问你。”
刚一进门,云旗和子澄纷纷缩着脑袋往后退,云旗向着令婉,看热闹不嫌事大,投给温容倚一个同情眼神。
“过来。”
令婉说话算话,真就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坐在琴案后面,凉凉问他:“给温容攸下药的事,你干的?”
温容倚知道瞒不过她,颔首应下,神色宁定,心里却一根线一根线捋起来,立刻编出了一套漂亮的说辞,只等着她继续问。
但令婉却停住了,她没有问他缘由,也没有问他目的,只是沉静地看着他,眼底蕴着一片清冽水光,微蹙的柳叶细眉盈一斛愁。她开口,方才温齐光逼问她、温容攸侮辱她,她都不曾失态过,然而此刻,女郎声音颤着,试探着、犹豫着问:
“你……是不是记得我?”
温容倚一怔,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追着补了句,模样柔怯脆弱。她在许多人面前演过柔顺客套,唯独这一回,当真是小心翼翼、紧张不已。
你记得我吗?三十三重台阶,古老姻缘树前,灰衣僧袍,朝我行佛礼,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一瞥,转眼即是六年。
是啊,他记得她吗?假话说多了,他都快忘了真相是什么。银红裙裳、俏丽女郎,那一日落了小雨,细细密密地黏在他眼睫,模模糊糊间,一对男女隔着烟色相望。
幽寂禅房前,是他,三十台阶上,是她。
裙角飘曳得像蝶翼,灵动有生气,似乎救活了满山的荒寂。但其实无论游客、僧侣、隐士,都怀着期待过日子,整座青山,被寒气笼罩着、浑浑噩噩的,也只有一个他。她只救了他,只有她救他。
说出真相吧,坦诚待她,也放过自己。在令婉渴求又期冀的眼神之下,温容倚几乎要丢盔卸甲。
只差一步,可惜那天玄度斋的窗没有关严。
浓云早早就遮蔽了太阳,今天果然起了风,透过缝隙钻进温容倚识海里,立刻让他从令婉的眼神里脱离出来,清醒自持,又变成往日那个冷心冷情的“坏人”。
禅房简陋,无论冬夏,他总在吹风。
温容倚语声带上两分歉意,“……没有。我对他下药,设计和你成婚,是为了私欲……”
令婉等了很久,等到风吹乱她散下来的头发,吹凉她露在外面的脖颈,终于等到了温容倚的回复。她虽心有准备,眼神却难免一瞬间黯淡下来,她抬手打断他,“不用说了。”
既然不记得她,既然心里没她,那设计这桩替娶,也不过是想借她身份为仕途牟利,令婉心里明白,也并不怪他。毕竟她当时不知道温二郎与她有旧,也是为了私欲逼温家让他替娶。
不该影响他与她做夫妻,她一开始……也不该抱有期冀。
令婉知道自己委屈得有些莫名,偏偏忍不住,默默坐在琴案后面,低着头,不与温容倚搭话,也不看他。
“砰”地一声,很轻,随后屋子里的凉风乍然停下。是温容倚将窗子关上了,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在走近,看着地上清瘦颀长的影子,慢慢地与她的融在一起,最后整个包裹住她。
一声轻叹,满怀疼惜。
清寒气息就在身边,不足一寸。令婉按捺不住,眼眶还红着,就向他张开手,倾身勾上他脖颈,下巴搁在他肩上,说话还闷闷地,“倘若官家赐的是旁人,亦有高贵出身,对你仕途有裨益,你也会这样做,对吗?”
不是她裴清灵独有的,温隐秀需要一只鸾鸟助他,却不一定非要是清池鸾。
她紧紧缠着他,似乎让他痛、让他难受了,才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烙印,才能让他深刻记住她,“好不公平啊,温隐秀。”
温容倚回抱她,将她整个拥进怀里,伸手从她脊背抚到后颈,隔着散下来的头发,触感很痒,传到心尖,便是地动天惊地一颤,仿佛震碎了他心中的高墙、融化了积郁多年的冰霜。
令婉在他怀里,埋头闷闷地又重复一遍,“好不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会有二更
嗯…隐秀说的话就是一句也别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