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婉进屋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子澄着急唤“公子”的声音,熟悉的清润嗓音仍旧从容,温容倚只应和了一声,门就被轻柔推开,似乎怕吓着了里头的人。
他还裹着薄披风,底下是绯色的官袍,怕她着急一样,还未走入内室,先温声喊着,“清灵。”
令婉没动,冷静坐在原地,还有闲心煎一壶茶,她等着温容倚换上水青常服,把茶盏推过去,“今天风不小,还挺冷的,先喝了暖一暖。”
令婉向来不爱浓茶,盏中茶色清淡,入口绵绵回甘,温容倚坐下来,如往常一样,二人在清规馆静谧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全然不顾外间的喧哗扰攘。
“今天早朝,官家申斥了玄英。”温容倚徐徐道来,朝局若有什么变动,他总会说与令婉听,“刘寅的案子是他在管着,原本快要结案了,昨日却丢了一份案卷,玄英替看守案卷的下属揽下来了。此事说大不大,‘疏忽’一笔带过,要说小,倒也能发散成‘失察渎职、尸位素餐’,全看朝中风向,与官家的一念之间。”
令婉瞥了眼珠帘外,云旗和子澄守着,谁也闯不进来。于是轻声问,“刘寅的案子是不是有蹊跷?”
她声音柔细,刻意压低传到温容倚耳朵里,仿佛一片轻盈羽毛挑弄心尖。
对面人眉眼愈发柔和,专注看着令婉,她反而被盯得耳尖泛红,一巴掌轻拍温容倚手背,“说话。”
温容倚垂眼,脸上还带着浅笑,欣然回答她:“玄英顺着妓子的线索,查出来刘寅在这间青楼饮过的酒里,都加了‘伤身’的药。一次两次不足致死,不过他纵欲频繁,又在用着别的药,药性一对冲,他运道不好,便这样潦草地去了。”
令婉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好奇发问,“别的药?”话音刚落,一个念头浮上来,一个常年混迹花楼的荒唐纨绔,除却房中那些药,还能服什么?
她立刻嫌恶蹙了眉,一抬眼看温容倚,又不知哪里泛起的窘迫,只得微微侧头避开他视线,装着无事问:“谁下的药查出来了吗?”
温容倚似乎也觉察出不妥,尴尬地轻咳两声,“据玄英说,是药铺的一个伙计,常年给这间花楼的妓子供凉药,大概是心仪刘寅常点的那名妓子,看她受他折磨虐待,心生愤恨,一时脑热就买通花楼里的端盘伙计,给刘寅酒里下了药。不过……”
他稍顿了片刻,令婉果然心领神会,立刻接道:“一个伙计,未必能有这样的本事。”
温容倚颔首,“的确。玄英查到他的弟弟在汾王府灶上当差,本想接着审问,这人却全招了。他虽疑心,却没有证据,只能先这样结了案。”
令婉把他寥寥几句话理了理,却依旧想不明白,“赵措与刘寅无冤无仇,况且这药伤人不在一朝一夕,他那会儿与刘家应是一伙儿的,此事真与他有关?”说完又想,赵措这人精明又自私,什么做不出来?
于是转而关注起韩寂,令婉能听明白,温容倚不会随口与她提起无用的事,他若说了,必是有缘由。而韩寂管的案子丢了份案卷,他主动揽下责任,其中必然有隐情。
令婉细思一番,随后有些焦急地问温容倚:“玄英想借这个错处,让官家贬他出京?可褚家贪墨的证据不是都备好了吗?呈上去给官家,他再上表请命去查察这些事就好,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她说着,不自觉就搭上了温容倚手腕,“好不容易做到御史中丞,不至于为这事自毁前程……”
温容倚连忙安慰着轻拍她手腕,“不要紧的。玄英也是想两管齐下,好让刘氏寻不着再让皙仪入宫牵制他的空子。朝中有晏相公在,不会让他受太重的罚……”兴许说到这里才觉出不对来,又补了一句,“皙仪跟着他会过得好的,你放心。”
令婉听到晏缘之的名字,倒是真的放下心了,这会儿才有心去关注温容倚最后那句话里的复杂意味,微不可察,他一副从容面,掩饰得很好。
她了然低头一笑,不动声色收回手,正想调笑他两句,却看见温容倚蓦然抬眼,直直看着她。
不妙。令婉心想,这人模样生得太误人,一双眼睛就这样专注看着她,温柔到像给她造了个梦。
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缠上了,女郎在温暖室内待得久,手指尖都是柔软暖意,触到他清寒肌肤,心头顿时一跳,又是紧张又是期冀。霞色扑上美人面,妆扮一张羞怯娇颜。
然而春天爱打雷,夏日总有雨,令婉才刚勾上温容倚左手食指第二节指骨,外头就传来极响的一声嚎叫,“二公子!二少夫人!您二位休整好了吗?主君在景元堂候着呢!”
景元堂离清规馆远,温齐光住处差不多是整间温宅的中心,大门前两边白石虎张牙舞爪,学着他主人一样,不欢迎这对夫妇。
令婉被温容倚牵着进去,几乎是一踏进门槛,“砰”地一声惊裂就响在她耳边,她被震懵了片刻,直到温容倚半步上前将她拦在身后,才迟迟反应过来,低头看碎在足边的茶盏。
险些就要飞溅上来伤着她。
“二弟你躲开!”温容攸咋呼着跑到他俩面前,扬手就要掌掴下去——被温容倚紧紧扣住了手腕。
令婉神色未变,直直看向端坐着的温齐光,恭敬又从容,端正挑不出错的晚辈姿态,“儿媳见过阿爹。”
温容攸气得牙关紧咬,偏偏他这么多年废过来,怎么可能挣脱温容倚,只能对令婉怒目而视,口中痛骂着:“你这毒妇!竟敢给我下药!”
令婉听了这话,却是眸光一动,微微蹙了眉,“兄长说笑了,除去……街上那一面,后来你我都不曾见过,我去哪里给你下药?”
温容攸被温容倚拦着,根本近不得令婉身,他恨恨地放下手,指着令婉恶狠狠道:“你倒也冠冕堂皇说得出口!那个叫倚云的妓子是不是你授意的?是不是你让她给我送信,说要和我一道私奔?”
堂上传来重重响声,是温齐光将茶盏搁在案上,“够了!”他扫视堂下一圈,“当着这么多人面就闹起来,真是丢尽我温家的脸!都坐回去!”
温容攸犹不甘心,阴毒眼神如蛇缠身,冷哼一拂袖,转身坐了回去。
令婉始终是镇定的,即使那茶盏碎在她脚边,她心里也清楚,温容攸与温齐光不过都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他们再恨她,只要宫中赵揽与宁太后尚活着,就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多年不见,温容攸倒是蠢得一如既往。到底为什么,温齐光宁愿为这个蠢材出一口气,也不肯多给温容倚一点温情?
她正要走过去坐下,广袖之下,温容倚牵着她的手却紧了紧,他侧头看着她,低声提醒,“当心碎瓷。”
令婉朝他一笑,与他相携着绕过一地碎瓷片,坐到了左侧的位子上,对面温容攸眼神阴狠,恨不得啖她肉饮她血的模样,她见了只觉得好笑。
温齐光冷冷瞥过来一眼,不情不愿地恭敬,“郡主,老臣有一个问题,虽冒犯,却不得不问。”
令婉坦然回视,“大人请讲。”
“给小儿下药,令他昏睡着被带出上京城一事,是不是您做的?”
令婉心中正疑惑着,想要摇头否认,温容攸却又喊叫起来,“毒妇莫想虚言!我收到倚云的信后,立马就烧了,傻子也知道再拒绝这桩婚事官家就会降罪,但没过多久我就昏过去,再醒过来是在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半年!整整半年我才走回来,若不是遇着人帮忙,我看你只怕是想我死在外头!”
温齐光装着样子斥了温容攸一句,“坐下!不得无礼!”语声却满是溺爱意味,这么久未见,倘若是真的父子,只怕早心疼得无以复加,也就是在令婉面前,这位计相还要装一装。
温容攸不甘心驳道:“阿爹!我差点死了!她纵是郡主,那也不能杀人,哪怕她真姓赵,天子犯法,不也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寄养在皇家仗主人势欺凌旁人的贱……”
“兄长若是再说下去,这番话我会如实写进箚子里,呈给官家。”
温容倚骤然开口,语声不高,徐徐道来,却让温容攸戛然而止。
令婉转头看向他,凝神深深望着,似要从那张向来宁定的脸上,找到一丝破口,好印证她离奇荒唐的念头。
她没有吩咐过给温容攸下药,她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那是谁做的?
可能是宁太后,令婉想,毕竟让温容倚替娶一事,就是宁太后提醒她的。但更有可能在温府做这些手脚的,不就是温府自家的人吗?
“我给你下药又如何?我命人绑你出上京又如何?你想向官家告发我吗?”
一刹那间,堂上端坐的女郎姿态未变,通身气质却全然不同了。她冷冷一抬眼,看向对面温容攸,“他信你还是信我?”
温容攸愕然,“这……”
令婉却步步紧逼,“即使他相信你,他又会怎么处罚我?杀了?或是下狱?还是让你闭紧嘴巴,当这件事不存在,好好地装个哑巴,别出去坏我名声?”
温容攸被她一通打懵,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温齐光却深吸一口气,他为官几十年,有些事自然看得明白,“郡主,老臣并无此意。臣也知道,您与隐秀结亲,对当下时局有益。但为人起码当有一点仁心,我是天子之臣,也是展鸿的父亲,展鸿与您无冤无仇,您只不过对这桩婚事不满罢了,自有旁的办法解决,为何要伤害他呢?”
令婉余光瞟见温容倚看着她,她并未回视,刚才的气势仍在,冰霜一样凛然,只是她看向温齐光的眼睛却红了,两汪泪蓄在眼睛里。
“当真有办法解决吗?当日大公子燕欢楼荒唐至极,结果是什么?一道诏谕,又赐了一遍婚事。难道大人真的不明白,有人想让我与大公子结亲,他自有千万种说服官家的想法,官家是什么样的人,他听谁的话,您不清楚吗?”令婉眼底荒凉一片,泪珠滚滚就落了下来,“我能怎么做?倘若不把事情做到绝处,我的一辈子,不就是在内宅里与大公子相看两厌吗?”
她看着一身倔骨,内里却是脆的。像温容攸手中的茶盏一样,好好安放着的时候,坚韧不动如山,一旦落到地上,就体面全无,转眼碎得不成样子。
温齐光轻叹,看向温容倚,“她伤你兄长,虽事出有因,但我不会原谅。隐秀,你现下是郡主的夫婿,此事,你作何想法呢?”
作者有话要说:隐秀甩锅,清灵开演。
p.s.清灵除了对隐秀和嬢嬢是真哭以外,一般都是演的。嗯……演的吧!(演的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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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滴不会写作话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