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过,赵揽私下会见朝臣,便说了选新后的事。他听了诸臣的话,选定勋爵之后曹氏女为中宫。本是除了刘氏之外的皆大欢喜,赵揽却偏偏要添一句,听闻韩卿小徒才貌俱全。
“朕有意令韩卿之徒入宫,伴朕身侧,解朕忧愁,不知韩卿如何看?诸卿又是什么想法啊?”
温容倚低头瞥了眼韩寂,见他不卑不亢出列,却已转头换上悲戚面。
“官家容禀,小徒年节时分风寒侵体,至今未愈,仍在卧床休养。恐无法侍奉官家身侧,还请官家三思。”
赵揽面色不虞,“风寒?那便休养过一阵,等好了再入宫吧,此事也不急,终归要等曹氏女的册封礼过后再说。”
韩寂犹要再辩,看着赵揽那副不耐模样,终是低了头,“是,谨遵官家圣谕。”
赵揽一指赵措,“阿弟隔日代我去探望探望韩姑娘,若实在体弱,便去为她寻个好郎中。”
赵措不着痕迹往温容倚与韩寂的方向瞥了一眼,出列应是的同时,低头一勾嘴角。
离开福宁殿的时候,赵措慢了一步,眼见着温容倚从容在他眼前走过去,不分给他一个眼神。
温容倚穿的是与众人一模一样的官袍,只不过他路过赵措身前时,恰巧微风一缕,吹动他身上清甜香气。旁人闻不出来,赵措却骤然冷了眼色。
宁太后早年喜用荔香,连带着在她身边长大的令婉也惯用荔香。太后又嫌旁人献上的味道太浓,亲自调制过,只有她与令婉用,依旧清甜,香气却淡了很多。
是要亲近到什么地步,才能沾上这样淡的味道?
温容倚对他那一瞬的阴毒眼神浑然不觉,径自与韩寂一同出去,不知不觉中做了得胜者。
赵措正怀着满腔火气往外走,却被一道沙哑声音叫住,“殿下留步。”
他满脸不耐的神色只维持了须臾,再回头时已换上纨绔假面,随意一颔首问好,“子限兄何事?”
叫住他的人正是保和殿大学士、暂掌户部事宜的刘束,昭容刘胭的兄长,刘遵最为得意的好儿子。
刘束与他并肩行在诸臣末尾,并未压低声音,看似坦荡地问他,“前日殿下府中管家报信,说禾娘病了,不知现下她如何了?若还是不好,我这个做阿兄的可得去看看。”
赵措状似不经意望了一眼前头,绯袍的韩寂兀自行路,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听懂。他心中无声冷哼,开口回:“绿禾体弱,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她衣裳穿得少,吹了阵风便病倒了。不过府上郎中与宫里太医都来看过,说是没大事,刘大人若担心,来陪陪她也好,说不定绿禾见了兄长,心情畅快了,还能好得快些。”
刘束连忙拱手,“那臣便斗胆叨扰殿下了。”说罢,“嘶”了一声,语声不高不低,恰能让韩寂无法装听不见,“玄英兄的徒儿不也是因寒风入体病倒了吗?不如让给禾娘看病的郎中也去给韩姑娘看看,说不好就能治了呢?”
前头韩寂脚步停下,恭敬让开一条道,回身等着赵措与刘束走近。
“有劳大学士挂心,小徒病了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郎中也看了不少,可惜都没什么起色。怎敢再劳烦汾王殿下府上的郎中呢?”
刘束皮肤黝黑,颊上偏偏泛红,五官尚算周正,看上去是个略带憨气的直人。笑起来爽朗和睦,他拍了拍韩寂肩膀,“玄英既这么说,那就算我多嘴了吧!不过韩姑娘既是入宫伴驾的,那可不能马虎了。胭娘就是早年病了一场,伤了身子骨,这么些年了也没给官家诞下个一儿半女,她急,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急。毕竟天子嫔御,最要紧的事,可不就是在子嗣上嘛!”
赵措只管在一旁看戏,可惜韩寂依旧从容,平静不露一丝破绽,他险些都要以为韩寂对他徒儿入宫一事是乐见其成的。
到底是穷人堆里闯出来的,从前吃尽了苦,现在就格外能忍。
赵措看着韩寂恭谨一笑,垂首不动声色驳了回去,“昭容福泽深厚,又得官家恩眷,想来好消息只早不晚。”
刘束面上应着是,一边一齐转过宫道,三人看似一副和睦模样。
赵措自然看见了刘束抛过来的眼神,只是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因着宫道近在眼前,各家的马车也都停在这里。他一打眼看过去,角落一辆马车,温容倚刚走近,车帘就被掀开,姝丽女郎粲然笑着看他,期冀又娇嗔。
二人一在车内、一立车外,专注凝望彼此,说了好些话,温容倚才上了车。放下帘子前,赵措看见他极尽温柔的半张侧脸,与紧紧握上令婉腕子的手。
他笑意颇深地看向韩寂,打破三人间的平和假象,“大学士说得有理。韩姑娘也算是我的嫂嫂,就算皇兄没有命我去看她,我也得上上心。不止为了嫂嫂的身子,也为了阿兄往后的子嗣,为了国朝的未来啊。”
尽管赵措句句带刺,直往他心间最痛处戳,韩寂面色也是恭敬谦和的,惟有低下头一瞬间紧抿的唇,被赵措捕捉到。他心里生出一股报了仇的快意,看着韩寂因那点儿情意不顺畅,仿佛他自己这口气就平了。
三人正要分道扬镳,挂着“长宁”牌子的马车刚起行两步,便正巧停在赵措面前。刘束与韩寂同时拱手弯腰,“长宁郡主。”
令婉被温容倚扶着下了车,夫妻一对,年轻又般配,并肩走到赵措面前,他只恨方才没再多刺韩寂两句。
“阿兄。”令婉在他面前福身,装得好一副柔怯样子,“听闻绿禾嫂嫂身子不好,清灵心中忧急,因此来问问阿兄。”
赵措眸光幽深,落在她柔顺的眉眼间,而后笑看刘束,叹道:“绿禾倒是招人惦记,我这一早上,净跟你们说她的事儿了!清灵放心,绿禾好着,只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好好养着。”
令婉蹙眉嗔怪他,“风寒哪里是小事?阿兄身边现在也就几个人陪着,绿禾嫂嫂的身子可是重中之重。”说完顿了片刻,真诚担忧的样子,倒真像亲兄妹一对。
“明日太后遣了孔太医给我看诊,不如让他再往阿兄府上跑一趟?”
孔太医是宫中老人了,太宗皇帝四方征战时,他就是随行军医。后来执掌太医署,也是太宗皇帝与宁太后的心腹。赵措听懂她弦外之音,立刻朗声笑,看向刘束,“孔太医担得起一朝圣手啊,子限哪,有他为绿禾看诊,你这个做阿兄的,也不用担心了。”
说罢又看韩寂,“不如也给韩姑娘看看?孔太医难得出宫一回,旁人可是想请都请不着。”
韩寂作惶恐状,拱手推辞,“小徒微贱出身,不过小病而已,怎敢劳烦宫中太医?”
赵措能感觉到刘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说不好什么眼神,这人也足够会装。只一刹那,就见刘子限又去与韩玄英套近乎,“殿下都如此说了,玄英还推辞什么呢?要为韩姑娘找个好郎中看看,那可是官家亲自吩咐的,还有哪儿的郎中能好过孔太医?”
赵措戏言调笑,“就是最麻烦孔太医,只怕他看了这趟回去,都得在心里骂骂咱们几个麻烦精!”
众人面上笑着应和,其乐融融。说过几句后,便各自告辞,一转头换了副神色,又是各怀心思、波谲云诡。
温容倚扶着令婉坐上马车,她低声向他抱怨,“就知道赵措靠不住,一转头一个盟友,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若非晏相公听见刘束、赵措与韩寂三人的谈话,遣人来暗示她,她还不知道赵措这头刚答应了她,那头就与刘束一同算计着韩寂与皙仪。
温容倚也无奈,“眼下官家没有子嗣,若有,长成也要好多年。只能羡慕他赵措运道好,当下无人与他相争。”
不知转入哪一条巷子,忽然一阵喧闹,吵得快翻了天去。令婉掀帘一看,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一间花楼门口,不知围着什么东西。
温容倚神色不变,“叮”一声,从容合上了茶盏,平静吩咐子澄下去看看。
子澄很快清出一条道,马车接着平缓前行,他隔帘低声回禀,“公子,这间花楼死了个客人,据说是今早楼里妓子发现的,多半……就是那些死法。”
大概是想着令婉还在车内,子澄说得隐晦。温容倚又道:“去一趟大理寺,让他们先来现场管管,半个时辰后我过去。”
他纠察京中刑狱,既有命案发生,无论表象如何,都是要查察清楚的。
子澄应是,却犹犹豫豫又唤了一声:“公子……”
温容倚很快接道,“怎么了?”
子澄便也不再犹疑,“地上那个死人,像是刘阁老的那个庶子,刘寅。”
令婉蹙眉讶道:“刘寅?”
温容倚将茶盏放下,安慰地牵着她手,“你先回家等着,此事涉及刘氏,必然很麻烦,别让他们知晓你见到了刘寅死状,到时再烦到你头上。”
令婉颔首,见他要转身下车,连忙扯住他袍袖,“当心。”
温容倚浅笑,温声回:“我知道。”
子澄陪在他身边,一路看着马车平稳行出很远,方才舒了口气,压低声音问:“公子,属下方才演得还行吧?没露破绽吧?”
那混迹花丛的混蛋,干出那等不是人的破事,惹少夫人气得掉了眼泪。他本来奉公子命令,让花楼的妓子慢慢地给刘寅下药,结果少夫人眼泪一落,公子便又改了主意,即刻要刘寅的命。子澄乃温容倚手下“玉京子”的头头,立刻便吩咐下去,加重药量,必得在春天之前结果了他。
温容倚不看他,径自往刘寅的尸体走过去,众人见他身上官袍,也都纷纷让道。
子澄连忙跟过去,只听见温容倚低声回,“你大可以不说那是刘寅,不就不用演了吗?”
他顿在原地,思索片刻,忍不住“啧”了一声,只叹自己笨。
大理寺内,温容倚将此案涉及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下属各自有序行事。他闲下来片刻,走入他独用的屋舍内,拿洁净的绢帕擦着手,一边问子澄:“那妓子安排好了吗?”
子澄抱拳回:“已安排了一具假尸,火也烧起来了。阿九亲自去接的那妓子,暂时安置在清规馆后头的耳房,装成咱们馆里的浣衣丫头。”
温容倚将手浸在凉水里,神色平和、目光淡淡,“知道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