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琴音回荡幽寂书斋,曲意自在,如见松风朗月、扁舟放鹤,听得人心中宁静安然。
“公子!少夫人在书……‘玄度斋’等您!”
子澄欢欣声音传来,令婉缓缓停了拨弄琴弦的指尖,曲调戛然而止,惟余清响幽幽,刹那消逝。
温容倚很快推门进来,解下狐裘坐到她身边,“怎么不接着弹了?”
令婉抬眼看他,语声温柔,“错了一个音,怕你接着听下去,笑话我琴技不好。”
温容倚面露微讶,落在令婉眼中,抬起的眉刻意、微张大的眼也刻意,像是故意哄她一样,“我没有听出来,况你琴技上佳,我哪里好意思笑话你?”
令婉斜了他一眼,抱琴起身。温容倚立刻跟着她,伸手为她掀起内室珠帘。
“那你可有听出,我方才弹的什么曲子?”令婉将琴放回去,转身直视温容倚,目光中似有娇嗔怨怪。
温容倚如实回:“前朝司乐为李长吉《梦天》谱的……”
他声音忽顿,瞟了令婉一眼。令婉抱臂倚着墙角,身边书柜上搁了重叠书卷,她下颌一扬,“皙仪那卷手抄诗集呢?我记不得词了,拿来给我看看。”
温容倚过来牵她手,“我背给你听就好。”
令婉侧身一躲,狡黠笑着看他,“怎么?不能给我看?我可是听说你与皙仪议过亲,手抄诗就是信物……唔!”
温容倚一手牵她、一手捂她嘴,令婉话卡在舌尖,只得杏眼圆睁,嗔怒瞪他。
“清灵,”温容倚无奈,“别闹。”
令婉捏了捏他手心,杏眼弯如新月,像是讨好卖乖,温容倚只好松开手。
她立刻背过身,踮脚在书柜上翻翻找找,俄顷拿出一叠手卷,头一页端端写着“长吉诗选朝晞”六字。
令婉细细端详着,随后一把扔到温容倚怀里,“隐秀仿写的手艺不错,‘玄度斋’三个字又是仿着谁写的?”
温容倚下意识翻手接过那卷诗集,忽而两步近前,几乎快贴上令婉,眸中带纵容笑意,以诗集抵她肩膀,逼她退到墙角。
局势骤变,令婉愕然退后,不敢再抬头直视他,深觉这回逗弄过火,连忙侧过脸,“你……离远点。”
温容倚听她话,退后半步,也放下抵着她的书卷,徐徐道:“我与皙仪的事是父亲与韩寂在谈,媒人都没上门,算什么议亲?再说,皙仪与玄英……你当真看不出来?”
他身上压迫感来得快去得快,令婉又怡然倚上墙壁,“我当然能看明白。但是温隐秀,你休想祸水东引。”
令婉主动牵上他手腕,按着突出腕骨,“为什么在你的手抄诗集上署皙仪的名字?又为什么……让我看见?”
情由她都猜得七七八八,却偏要听温容倚亲自说出口。看他那张终日从容的脸,是否能有一丝失态。
温容倚默然,含笑俯身,“就是你猜到的那样。”
令婉顺势两手抬起,搁到他肩上,追问:“哪样?说话。”
温容倚却很坦然,温声说:“我听见了你的一句话,心里不大畅快,所以也想让你难受一会儿。”
他侧过头,好委屈,“那日云旗说,从来都是魏逾明迁就你。”
令婉一怔,肩上一重,是温容倚靠了上来,他伸手环住她纤腰,“清灵,我是你夫君,魏逾明也是,我知我做得不如他,但是我会尽力……”
“温隐秀。”
令婉忽然开口,温容倚一僵,下意识就要松开手,下一刻却被她勾缠脖颈。少女身上荔香扑入鼻中,泛着清透的甜丝丝。
“你幼稚。”
温容倚立即应是,一句话不多说。
“孩子气。”
“清灵……”
如一片羽毛拂过耳侧,轻盈又温软的触觉,转瞬即逝。温容倚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令婉却在此时退开,趁他不注意,逃出逼仄墙角。
“温隐秀,下次不准捂我嘴。”
说罢轻快逃走,徒余温容倚仍在原地,怔怔地抚上方才被她嘴唇碰到的耳垂。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快意,恶劣地想着,总之她与魏逾明已经是过去,她最早喜欢的,和以后会喜欢的,都只会是他温隐秀。
已是岁晏,新年将至,令婉特意空出来一天收拾东西。
不论是清规馆还是玄度斋,温容倚从不曾避着她什么,公文也好、私藏也罢,都任她随意翻动。令婉往常不会轻易去动,朝局若生了什么变故,温容倚自会主动来与她说。
现下冬日里难得晴天,日色漂亮又暖和,她便叫来子澄,商量着将玄度斋的书都搬出来晒一晒。
“哎好少夫人您稍等,属下跟您一块儿搬!”
温容倚身边除了一个子澄,几乎没有侍候的人,令婉于是只与子澄两人搬书。她人纤弱,力道也小,抱着书看不见脚底,一下踩空台阶,整个人就往一边倒去。
还好子澄眼疾手快,连忙拽着她手臂,“夫人小心啊!哎哟还好您没摔——”
“摔”字喊了一半,就见白狐裘、绿襕袍的温容倚走进庭中。子澄不知那根筋搭错,令婉还没站稳就松了手。
她这回是切切实实摔在地上,所幸一只手向后撑了一把,只有后腰磕着台阶,一点点痛,应该只破了皮。
没等温容倚三步作两步地上来扶,令婉自己就撑着站起来了,温容倚只得上下打量着她,温声问,没伤着吧?
闹这一通,书还被她牢牢抱着,温容倚伸手接过来,亲自扶着她手肘。
子澄圆鼓鼓的脸被吓瘪,“夫人,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以为您站稳了,夫人……您没事吧?”
令婉瞥了眼温容倚,他面色平静,嘴角却微微向下,显得比平日阴沉一些。于是和颜对子澄说:“我没事,你先去晒书吧,别愣站着了。”
子澄连忙应是,转身就要遁走,却被温容倚淡淡喊住。
“自去领罚。”
他面色一苦,只好颓丧着又转回来,“是,谨遵公子吩咐。”
待子澄走后,令婉揽上温容倚手臂,问他:“领什么罚?子澄那么好的下属,若你罚得太重,我可是要心疼的。”
温容倚沉着脸色看了她一眼,握着她手腕来回看,“不如心疼心疼自己,多久前才扭了一回?”
令婉扁扁嘴,“我有分寸。”
温容倚轻轻给她揉按着,眼神忽地瞥到她搬出来的那些书上,令婉见状,连忙扒着他肩忧心问,“怎么了?是有哪一卷是机密不好拿出来的吗?”
他扫了一圈,摇摇头,安慰地轻拍她手背,“没有。下次若再有这样的活儿,你尽管叫人来帮忙,不用自己受累。”
令婉便将他扯走,“那就有劳温翰林受累,帮我收拾收拾清规馆了!”
“咱们用不着那么多匣子吧?”令婉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珠玉首饰都归拢到大匣子里,少说空出了三四个小匣,“云旗,这些卖了。给家里侍候的人都添几吊钱,新年购置点新衣裳。”
云旗立刻接过,“嘿嘿”一笑,“姑娘,那婢子能多拿几个铜板吗?”
令婉失笑,温容倚看过来,替她问云旗,“怎么?你家姑娘短你吃穿了?”
云旗连忙摆手,“那可没有!就是……婢子帮着姑娘跑腿,总得吃个糖糕啊糖水啊炙猪肉啊犒劳犒劳自己吧。”
令婉又蹲着裹了一包旧首饰,起身的时候扯到后腰,忍不住又“嘶”一声。温容倚倾身过去扶她,“当心点。”
云旗眼不见为净地低下头,小步跑过来接过那布包,“姑娘,这些是直接分下去还是变卖了再给发钱?”
令婉顶着温容倚审视的凉凉目光,硬着头皮吩咐:“先给家里侍从们看看,想要的就拿走,剩下没人要的再卖了换钱发下去。”
云旗应声跑了,临走前关切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令婉没转身看温容倚,柔柔地凑过去,那人手指尖碰到她后腰衣衫,“真伤到了?”
“磕到台阶了,应该没什么事,一会儿让云旗上点药……”
她话还没说完,温容倚手指已灵巧翻飞,她身上衣带繁复,一时只能解开一点,立刻就被令婉伸手拦住。
她正色制止:“不许。”
温容倚只得放手,帮她一点点重新系好,方才凑近令婉耳畔,“最近‘禁令’好多啊。”
令婉眉梢一挑,“不乐意了?”
温容倚笑着拥住她,“不敢不敢,只是清灵,你似乎……管不住自己的耳朵?”
令婉迷迷糊糊碰上耳尖,触到骇人的热烫才反应过来,一转头看铜镜,哪止耳朵,脸颊也泛了红。羞恼得很,一巴掌拍掉温容倚的手,“再加一条,不准你乱说话!”
说罢径自埋头理着箱子,她大方又手软,赏赐侍从的东西都是又多又好,但宫中赏给她的东西也多,是以才一月不理,就稍显杂乱。
温容倚就地坐到她身边,令婉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
“子澄要受什么罚?”
温容倚手撑下颌专注看她,“小罚而已,让他长长记性。”
此时子澄浑身只一件中衣,已被冰凉的池水浸湿,昏暗房间里,一个人影飘过,幽幽道:“子澄哥,时间到了,请您出来吧。”
水花“扑”一声溅起,子澄浑身颤栗着逃出池中。
那幽幽的人影叹道:“没想到有一天,子澄哥也会被公子罚得这么重。”
子澄拿巾子擦干头发上的水珠,“我做事不力,伤着少夫人了,公子重罚,理所应当。”
临走前,他问那人影,“刘寅那儿怎么样了?”
人影抱拳回:“子澄哥放心,喂着药呢。”
子澄颔首,“别喂猛了,等公子吩咐再行下一步。”说罢推开门,走过长长暗道,里头衣裳湿着,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赶回玄度斋的时候,温容倚正独自批公文。
子澄抱拳,收起往常那副和蔼憨厚的笑容,正色唤:“公子。”
温容倚不抬头不停笔,平淡说了句,“去炭盆那儿暖暖。”
子澄这才发现,只有少夫人在时会关严实的窗子,今日也把那条缝关上了,心中不由波澜微动,“是。”
一直暖到傍晚,温容倚处理完繁杂庶务,唤子澄与他一起回清规馆。
馆门紧闭,灯火暖黄,少夫人柔柔的声音传出来:
“……你问这个?这是逾明头一次平夷患回来带给我的,旧是旧了,不过他没剩下什么,我便没让你扔。”
“姑娘……还好婢子手慢,下次婢子一定问过姑娘再扔东西!”
是云旗。
温容倚没有急着推开门,子澄便也只好跟在后面,提心吊胆等着少夫人下一句话,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惹了公子不高兴。
“没事。前两日婆母……魏夫人让人来问我,要不要一块去祭拜逾明,你有空去魏府一趟,问问廿九那日如何。”
子澄一怔,心中大骇,连忙转头看向温容倚。
温容倚整个人是平静的,原本自然垂在袖外的手指,却是慢慢蜷起成拳。
屋内,云旗又问:“那……要瞒着二公子吗?”
室内寂静了一会儿,直到子澄心快跳出喉咙口,只盼少夫人闭上嘴再莫要说半句刺公子心的话,那温软的声音又响起:
“……算了,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