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回来了?”
令婉才刚走近,子澄便顶着一张笑脸迎过来,饼皮一样的脸盘子,显得讨好的模样格外憨厚。
她淡笑颔首,子澄又问:“夫人可用过饭了?灶上都备着呢,您要是想吃,属下给您拿来!”
令婉走进通向清规馆的幽静回廊,解下狐裘,“不必了。”
此时天色已晚,一束清光洒在庭中,映照馆内寂寂一片,令婉一颗心仿佛被重拳捶了一下,闷痛着,失落也难过。
她状似平静地问子澄:“隐秀还在书房吗?”
子澄面色一僵,低了头,声音轻得令婉差点听不清,“公子……公子他……去晏相公府上了。”
令婉推门的手顿了一下,“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云旗和子澄磨蹭了一会儿,无奈令婉不留他们,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开了。
清规馆门被缓缓推开,月光如丝缎飘进屋内,令婉踏着幽微光芒走进黑暗室内。
她先去点灯,刚迈出没几步,一个没注意,险些被椅凳绊倒。小腿传来剧痛,她匆忙手撑上几案,却因动作太急,腕子狠狠向外扭了一下。
“嘶……”令婉忍不住痛呼出声,想揉揉手腕扭伤处,甫一碰上便痛得蹙眉咬牙,脸都皱成一团。
折腾了一会儿,她方磕磕绊绊摸索到灯烛之前。
一灯如豆,昏黄光线照彻寂寞失意女。温容倚的狐裘还躺在她臂弯里,令婉扁扁嘴,感觉眼中又有水意漫上来,连忙眨了好几下眼睛。
她望着眼前长案,两月之前,这里曾彻夜燃过一对喜烛。
即便不愿面对,令婉也不得不承认,揭下纨扇看见温容倚的那一刻,是她二十年最欢喜时分。
但成婚愈久,她愈喜欢他,就愈觉得对不起逾明。
魏逾明短短一辈子,先是因为阴差阳错的“鸳鸯牒”被赐婚,又那样惨烈孤独地死在他乡,连一副尸骨都带不回来。
他效忠的皇帝宠信奸佞,连一句可惜、一滴眼泪都没有;最牵念的妻子,一开始就不爱他,好容易生出一点情分,又遇上了温容倚。
令婉弯腰趴在案上,枕着温容倚的狐裘。她心想,是啊,温隐秀说得对,我就是在怨我自己。
怨她移情转意,怨她无情无义。冷待温容倚的这些天,何尝又不是一场自我惩戒呢?
温容倚回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纤弱柔丽的女郎趴在长案上,边上是幽幽燃着的油灯,枕着的是他的狐裘。灯色映美人,温容倚心跳蓦然就漏了一拍。
令婉似乎有个奇怪的习惯,睡着的时候手上总要攥着东西,被沿也好、枕巾边角也好,掌心要自然地虚拢着才行。就如今早她攥他手指,也如现在她揪着狐裘的边缘。
温容倚脚步放得很轻,悄悄坐到她身边,细细打量她睡颜,眸中漾了月光,分外明亮,分外柔情。
她无疑是漂亮的,眉如远山黛、唇似娇春樱,眼波流转、腕凝霜雪,风姿楚楚。
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更显纤细娇弱,温容倚整颗心像泡进蜜水里,软得捧不住了。
她心里还有魏逾明也好,她现下还烦着他也好,他一概不想管,只想将她笼进怀抱里、羽翼下,再不要殚精竭虑、烦扰俗事了。
令婉却在此时缓缓睁开眼,懵懂看着他,似是还没从梦中反应过来。
温容倚伸手给她,掌心向上。
令婉下意识牵上来,不过一刹,立刻清醒抬眼,蹙眉淡淡看他,手亦如一尾游鱼,滑出他掌心。
温容倚目光冷了一霎,手上用劲,牢牢锁住她指尖。
“清灵,你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直直看着她,神色分明温柔恳求,手上的力道却不容令婉挣脱。
令婉于是不再挣扎,妥协道,好,那你想说什么?我听就是了。
她这样温顺柔和,温容倚却畅快不起来,看得出她内里的拒绝与疏离,心里越发空落,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要是永远那样睡着,真心地依赖他,或许他会更快意。
这念头甫一生出,温容倚便心神一动,强行将它压下,只专注看着令婉,“这几回不顾你意愿,牵你抱你,都是我做错了。你我是要好好过日子的,我这两日只顾自己,忽略你、又伤着你,该向你讨一顿打。”
令婉避过他眼神,闭了眼摇摇头,“你也没做错什么。”
温容倚还来不及回答,令婉就接着道:“先别说这个,我有话问你。公公今日送礼去汾王府是怎么回事?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他不由一怔,纵然心里不高兴,却也知道现下不是说旁事的时候,于是回:“前些日子,监察御史里行陈元嵩溺亡,我与手下查察后,发现始作俑者是刘遵的庶子,刘寅。”
令婉凝眉正色,“然后呢?你将案卷与事实呈给官家了?官家如何说?”
温容倚眼底极冷,“刘寅看中了陈元嵩惟一一名侍妾,趁着陈元嵩外出办公务,强闯进去轻薄了她。这位娘子性烈,当场用簪子刺瞎了刘寅的一只眼睛。刘寅记恨在心,先派人……罢了,总之这名娘子被□□致死,陈元嵩也在深夜被人绑了沉进水里,活活溺死。”
他顿了片刻,紧了紧牵令婉的那只手,令婉另一只手立刻覆上他手背,温容倚方能平静继续道:“官家知晓后,说……那位娘子虽可怜,毁了刘寅的眼睛,却是她过分,便……两相抵过吧。刘氏赔了陈家父母几两银钱,此事就这样了了。”
令婉愕然,眼里微光闪动几下,“就这样?”
温容倚倾身,轻柔抚她脊背,听她气恼道:“我以为官家只是蠢笨,他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恶人?”
令婉伸手拨他肩膀,似乎与他对视方能安心一样,急着与他倾诉,“隐秀,他以前是很好的兄长,他以前……都不舍得惩罚犯了错的宫人……”
温容倚立即拥她进怀里,语声轻柔安慰她,“我知道,清灵,但是人心易变,你我都无力掌控的。”
令婉下巴靠在他肩头,她好像失去乔木庇护的丝萝,格外没有安全感,飘摇风雨中,急着寻一处攀爬之地,于是她伸手攀上他脊背。
“纵他昏聩庸碌,千般不好,我也当他是兄长的。”
她只在温容倚怀中待过片刻,面容重新映入他眼底,纵然委屈,整个人却是冷静的。
温容倚接着道:“我同父亲说了此事后,连着官家从前犯下的错,他也觉得不好一味容忍。若任他与刘氏这样继续下去,国朝的结局,不见得会比二世而亡的秦好多少。是以,今日我们以三司使与翰林的身份向汾王表态,希望他这个赵氏子孙能争点气。”
令婉微蹙娥眉,“赵措也不是好人,他或许比官家聪明,但是贪欲太重,不宜做中兴之主、太平仁君。”
温容倚伸手抚平她眉间,令婉一怔,随即耳尖泛红,更衬娇艳。
“国朝北有劲敌,南边夷患也总是死而不僵,兴许只是一时太平。这样的时代,野心过重,比蠢笨的宽仁要好得多。”他不疾不徐说着,下颌微扬,温润的气质有一瞬凝滞,眼底冷、面色肃,透出一股凛冽之气。
令婉垂眸,“我知道了,但我仍是那句,赵措不是好人。”
温容倚忽觉不对,赶忙牵起她手腕,细细在灯下端详,果然在腕侧发现一点青黄痕迹。指尖碰上去,令婉却是一缩。
他蹙眉关切问:“扭着了?”
令婉抬眼柔柔看他,“不是很痛。”
温容倚仍看着她,令婉倾身凑过来,缱绻闹着娇,“才说的要听我话,我说不痛就是不痛,别扯开了,说回赵措。”
一提这名字,温容倚眼色就冷得很,思及令婉在侧,忙又变得温和像清洁月光,颇有深意道:“我明白,我与父亲辅佐他上位,却并不会全然听从于他,不过借他亲王身份罢了。若他做得不好,民生不安,那便——雀伺螳螂。”
令婉凝眸深深看他,温容倚一刹心惊,随后听她道:“你今夜去找晏相公,也是因为这事?”
温容倚浅笑,如实回:“是,我自姑苏回京后,听过几场他的讲学,勉强有师生之谊。他早看透官家,因此事情很顺利,你不用担心。另外……”
温容倚停在此处,故意吊着令婉心肠,见她眼波流转,无意娇媚,却千种风姿,才心尖摇曳着,温柔旖旎道,“我往后会早些回来,不会让你等了。”
月华如水,床帏落下,夫妻一对,并肩躺在榻上。
“温隐秀。”令婉开口,淡淡唤着。
温容倚睁开眼,应了一声。
身边传来很轻的叹息,而后温软的女子声音响起。
“以后别吵了。”
片刻后,锦被之下,男女手掌交叠,彼此传递着热意。
“好。”
再不吵了。
第二日晨起,温容倚上朝,令婉便带着云旗去了韩府。
“这些药滚水煎服,一日一次就够了,到时它会显得你虚弱,若谁来探望你,只管让他们看,除去精通医理的人,旁人都看不出破绽。”令婉将一包药递过去,是宁太后命心腹调制的,“不过千万记得,一日一次,到底是药,吃多了肯定不好。”
韩皙仪接过,感激看她,“多谢清灵。”
令婉笑笑,“我这里是小事,大麻烦还在你师父身上担着。”
皙仪低下头,这样伶仃又锋利的人,一提起韩寂,却也能化成百指柔情。她定然很爱很爱他,令婉想。
她耐不住好奇,笑问皙仪,可以给她讲讲从前吗?
皙仪浅笑应下,日色移转,二姝并坐,一个娓娓道来,一个凝神倾听。
“我是四岁的时候被师父捡回去的,那会儿他也不过十四岁,刚没了父母,家中也穷得揭不开锅。邻里都以为,他会随着爹娘去了,没想到他不仅寻了个糊窗纸的活计,还收养了个小孩子回去,那会儿还有人说,他捡我,是要把我当口粮。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间破屋子,石头搭起来的,漏风漏雨,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还要盖着湿棉被睡觉。师父就把我裹起来,用他那几件厚衣服,然后抱着我睡,用他自己身上那点温度暖我。
“他每天做活计的间歇,会去私塾旁听,那里的先生见他有慧根,就破例也给他讲学。师父觉得过意不去,每天干活念书回来,还学绣工,给先生们绣护膝。然后我长大一点,他也攒到一点钱,我们修了屋顶,换了舒服的棉被,我也得跟他分床睡了。
“那时候日子简单,他念完书回来教我,我给他烧饭。等到他快二十岁的时候,私塾先生见他实在聪明,就发了善心,给了我们俩好几吊钱,让他去赶秋闱。这一考,就考到了榜眼,来了上京,做十年官,成了御史中丞。”
令婉听得入神,罢了才发现,已经握上皙仪的手,喉头也有些哽咽。
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的手有点粗糙,茧子横生。从前令婉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狂气、锋利的女郎,如今却懂了。
上天让她历经风霜,淬炼出她一身打不断的骨头,这样的人,要怎么柔软呢?要如何曲意奉承,做深宫的金丝雀?
“……苦尽甘来了。”
令婉默然良久,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韩皙仪粲然笑了,“是啊,好在苦尽甘来了。”
令婉想起什么,对韩皙仪道:“别人说‘字如其人’,见到你我才知道,是有道理的。清峻坚韧,可不就是你吗?”
韩皙仪疑道:“清灵何时见过我的字?”
“隐秀那里有一卷你的手抄诗集,我看过一眼。”令婉道。
韩皙仪恍然,“那卷啊,已经被我师父拿回来了,随手抄了几篇文正公文章而已。能得清灵青眼,才是我的幸事呢。”
令婉微怔,“文正公?”
她将当日情形回想一遍,微蹙了眉,幽幽道:“你是说……你留在隐秀那里的手书,抄的是文正公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