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头的宫城,积雪未消,令婉捧着手炉,由章淑仪的侍女引着,一路往绛云阁后的梅园去。
“章娘子听说郡主愿来,特地询问了官家,备上了郡主爱吃的樱桃煎。”侍女笑着说章淑仪用心,但姿态大方坦荡,并没有曲意讨赏之感。
令婉微微颔首,“有劳章娘子。”
章淑仪的父亲管着刑部,现下与温容倚一同纠察上京刑狱。
赵揽后宫美人众多,但多是没名没分的御侍,正经封的不过一淑仪一昭容二美人。元后杨氏命不好,赵揽登基前就病重不治,是以现下中宫空悬,章、刘二人成对立之势。
令婉甫一进门,章淑仪便亲热地迎上来,握着她的手关切问:“郡主在外头受寒了,手这样凉,快进来暖暖。”
梅园里辟了间小阁,如今正烧着银炭,令婉将披风解了,回道:“梅花开得好,我一时贪看两眼,有劳章娘子等候。”
她态度不冷不热,章淑仪却并未因此疏离她,将她引到位子上,依旧和颜,“郡主稍候,其余娘子也都快来了。”
她话音刚落下,陆陆续续便有四起娇声闯入梅园,鲜妍秾丽、万花竞放,令婉敛了眸,福身与诸娘子见礼。
为首的高挑美人眉梢吊着,刚坐下,就没好气说了一长串话。
“郡主再嫁后,还是头一回与我等见面。我前月十五办了个赏月宴,给郡主下了帖子,郡主都不睬我。看来,还是我粗笨,不比章娘子细心,能入得郡主眼。”
令婉还未来得及开口,章淑仪便急着回道:“刘娘子说笑,赏月宴办得那样好,官家与太后娘娘都赏光来看。我这区区小宴,不过是得了郡主空暇而已。”
她二人一来一回,等到令婉开口时,还真不用辩解什么。
“前月月中我发了场寒热,并非有意不来赴宴,给刘娘子赔个不是。”
刘胭掩唇轻笑,“不了不了,郡主太客气,寒热是大事,现下可好全了?”
令婉颔首,“已大好了。”
等喝过一盏茶,气氛渐渐热络起来,章淑仪便笑道:“今日多谢诸位赏我面子,这会儿身子可都暖过来了?咱们不如就去赏赏这些稀奇梅花,屋子里闷得慌,也透透气去。”
众娘子一齐起身,令婉落后她们一步,与侍女们走得近。
前头有个鹅黄衣裳的美人,回头朝她一笑,令婉看清她容颜,是去年冬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静安郡君,庄氏。
令婉颔首回以一笑,庄氏于是停了脚步,等她走到身边。
“许久不见庄娘子,娘子风姿依旧。”
庄娘子嗅闻一枝白梅,涩然道:“郡主谬赞。”她抚着花枝,侧头看令婉,“花儿绽放的姿态这样美,也不过是被人欣赏一刹的命运,等到门庭冷落,它又是独对霜雪。”
令婉闻弦音知雅意,默然片刻,上前为她折下那枝白梅,簪于她鬓边,“太后喜梅气节,不过我身在宫外,不能时时尽孝。有劳庄娘子替我将此花敬献给太后。”
庄娘子愕然,眼睛忽而一亮,“妾身……多谢郡主提点。”
“娘子客气。若想让花儿长青,其实无需独求一人赏光。有人看尽繁花开落,断得无情、忘得随意,但总有人在幽静处,你一去,即是一枝独秀。”
令婉隐晦提点完,便不再单独与庄娘子待着。章淑仪招她过去,在她鬓上簪一朵赤色梅花,连连赞道:“郡主姝色动人,朱红正衬你娇艳。”
刘胭凑过来一看,仍是吊着眉梢,高傲颔首:“的确美丽。”
章淑仪唇角一勾,没能逃过令婉的眼睛,她忽而心念一动,直觉这二位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针锋相对。
“清灵姣美,名满上京,自然是……人比花娇。”
轻佻声音响起,吓了诸娘子一跳。令婉蹙了眉,都不用抬头看是谁,回身盈盈拜下,“汾王殿下。”
汾王赵措,赵揽惟一的弟弟,二十一二岁,一脉相承的不成器。
赵措虚扶令婉一把,被她侧身避过,他丝毫不以为意,“许久不见清灵,倒是与我生分了。”
他上下打量她,自言自语,却偏偏声音不轻,在场人都能听清。
“青莲裳、白狐裘、银耳铛、淡金冠,啧,温隐秀就给你买这些衣裳?”
诸娘子听他如此轻浮,俱是尴尬低下头,惟有刘胭仍那样傲气,轻蔑地“嘁”了一声。
赵措朝她的方向看过去,刘胭却不给他一个正眼,兀自赏着新染的丹红指甲,“汾王殿下纵是郡主兄长,管得也太宽了。温翰林是朝廷命官,食君俸、受君禄,靠一身本事吃饭,比不得汾王殿下万人之上,金银财宝,唾手可得。”
她颇为不屑地看了一眼赵措,后者正皱了眉头,张口想要反驳,章淑仪却娴雅端庄地站了出来,似在打圆场:
“殿下这样关心阿妹,倒让我们这些做嫂嫂的惭愧。郡主,”她转向令婉,脱下腕上翠镯,戴到了她的细腕子上,“温翰林庶务繁忙,想必也没有时间与郡主说闲话,郡主若是寂寞,常来宫中与我们说说话。”
她有意将重音落到“说闲话”三字,赵措不是听不出来,他轻笑一声,拱手告辞:
“嫂嫂们教诲,我记住了,今日唐突,我这便告辞了。”
等他走远,诸娘子面对面,俱是忍不住笑出声。
令婉眉目亦染笑意,真心又舒畅,“刘娘子与章娘子说得好,我倒是一句也插不进去。”
刘胭一扁嘴,连忙站远了,“我就是看不惯汾王行径,又听说一些传闻,觉得郡主辛苦,可莫要多扯上我,我没章姐姐这样好心。”她酸溜溜看了眼令婉腕上翠镯,“还舍了这么好的镯子……”
一场小插曲,无伤大雅,令婉又在梅园中逗留一会儿,着侍女折了白、红各几枝,打算带回去摆到清规馆。
近日,她提着食盒去翰林院探望温容倚时,无意听见韩寂说他身上荔香太浓。隔着一扇木门,她耳尖竟是红透了。
梅香不如荔香甜,男女皆常用,令婉心想,为了她这薄脸皮,还是改了熏香好。
她正提着一篮梅花准备离去,却被身后女子“喂”一声叫住,“郡主等等!”
刘胭匆匆赶上来,“我跟郡主去溷房,你们莫要跟过来。”
章淑仪忍不住一笑,唤了想跟上去的侍女,“回来吧,刘娘子稚子心性,你们强行跟去,只怕惹了她生气。郡主在一旁,出不了事。”
刘胭真将令婉拉到溷房边上,此处为了梅园是新修的,最安静。
她提来一桶水,径自浣手,“我不耐花粉,劳郡主陪我多洗一会儿手了。”
令婉笑意浅淡,“无碍。”随即与她蹲到一处,一同冲洗起手来。
刘胭压低声音,向令婉道:“回门那日,我并非故意。”
令婉垂眸,“今日见了你,我也看得明白,有些事非你所愿。”
刘胭点点头,无奈摇摇头,“然我立场已注定。”
令婉无言,掏出手巾,擦干了手上水珠,“今日多谢娘子与章娘子招待,时候不早,我夫君应要回府了,我先行一步,还望娘子替我与诸位嫂嫂道别。”
刘胭伸出手,令婉会意,靠近她,帮她一点点拭去手上水珠,听她在耳畔留下最后一句话。
令婉瞳孔微缩,笑意却不减,仍是云淡风轻的端凝模样。
背后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听起来,是背对她们离去。
刘胭与令婉同时一笑,朝相反方向,各自回府了。
“公子,少夫人今日入宫,先跟章淑仪寒暄,吃了淑仪给的樱桃煎,然后刘昭容刺了夫人两句,不过夫人没受委屈,立马就刺回去了。再就是夫人去赏梅,和静安郡君庄娘子……”
子澄将令婉今日动向娓娓道来,温容倚一边批公文一边听着,等到他说到“章淑仪折了梅花簪在少夫人鬓上”时,笔一搁,面无表情看着他,“拣要紧的说。”
子澄一噎,极快地说了句,“汾王言语上冒犯了少夫人。”
温容倚目光一动,“汾王赵措?他说了什么?”
子澄一字一字如实重复。温容倚蹙眉听着,忽而将公文搁下,语声冷淡,“去查查他。”
子澄抱拳应是。又听温容倚道:“少夫人做什么,你无需时时盯着,也不必事事向我回报。我此举不是为了监视,况且她行事也有分寸。”
清规馆幽静,书房更是僻远,都处在温府最南的角落。
晴光一洒,揉碎白雪。轻盈的脚步声踩过落枝碎叶,发出声声脆响,传进温容倚耳中。
他将手上画卷收起,银红衫的俏丽少女被藏进瓷瓶,“咚”一声,被书房门打开的“吱哑”声掩住。
日色涌进屋内,温容倚隐在暗处的容颜骤然明亮,他浅笑看向轻快走进来的令婉,怀捧几枝朱红梅花,鬓边还簪了一朵。
赤色明媚,雪前孑立,笑靥柔软,“隐秀,书房内可还有瓷瓶?”
温容倚伸手接过她怀中梅花,“让子澄去库房里寻一个吧。红梅纤丽,白瓶为宜。”
令婉环视房中一圈,下巴指了指角落案上的细口白瓶,只装着寥寥几幅画卷,“这个就很好,何必麻烦子澄?”
温容倚指尖一僵,匆匆两步跟上她,“稍等,我将这些书画换个地方。”
他赶在令婉之前,一手捧梅花,一手捧书画。等到收拾完,一回头看她,安然坐着,随手翻阅《昌谷集》。
温容倚暗暗松了口气,将梅花瓶放到他常用的书案上,坐到令婉身边。
令婉看得入神,脑袋微微一偏,鬓边那朵赤色梅花就“啪”一下落到温容倚衣袖上。
温容倚立刻翻手接住,令婉从书中回神,神色尚有茫然,指尖抚上鬓边,“我都快忘了。”
温容倚掌心一朵落梅,问她,“还要簪上吗?”
令婉失笑,摇摇头道:“钗环足够重了,不缺一朵红花。”
温容倚微怔,无端联想到方才子澄转述赵措的话,“钗环足够重”一句绕在心尖,盘桓着温柔了目光与语声,“那便算了。”
二人并肩坐着,天地缓缓、人间静谧。
温容倚忽而温声唤,“清灵。”
令婉懵懂抬头,“怎么了?”
“我想为书房题匾,你觉得取什么名字好?”
令婉听了这话,垂眸凝神细思起来。一低头宛致,杏眼俏丽、纤睫颤动,蓦然摄了温容倚神魂。
只消片刻,她执笔,在纸上写下端正锋利二字。
“玄度。”温容倚喃喃念着,“唯当玄度月,千里与君同[注]。”
令婉颔首,补道:“‘清规’与‘玄度’,皆是月。你在寒山寺佛前多年,想必通明佛法。再有……”
女郎顿了一会儿,避开温容倚视线,“‘清风朗月,辄思玄度。’你才学品性都这样好,若生在几百年前,大概能成世人仰慕的清流名士。”
温容倚愕然望着令婉,仿佛万籁俱寂、万象无色,惟有晚霞扑入房内,悄悄漫上耳尖脸颊的薄红。
他迟疑上前靠近她,只差一步相拥。
“清灵,我有话……”
“公子!韩御史来访,还带了他徒儿皙……”
子澄骤然闯入,一室旖旎氛围碎裂。从他角度,只能看见公子背影,少夫人纤弱,靠在公子怀抱,公子似乎正低头与少夫人缱绻低语。
他立刻闭上嘴,垂首变回瘪包子。
温容倚缓缓回头,良久,平静道:“请进来吧。”
[注]:
玄度:1、月亮;2、指佛法;3、高尚襟怀;4、指仰慕的清流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