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逢春,烟雨疏淡,山色空濛,三十三石阶将将走过一半,姻缘树近在眼前。少女似被缘法所引,回头一眼,望见少年清澈,茫然孑立烟色中。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郡主?”
恭敬而疏离的一声,令婉忽然清醒,震落到四方八荒的神魂一一拼凑回去,才发现自己已怔怔盯着温容倚许久。
她定了定神,柔声道:“冠子太重,压得头疼。抱歉,我失态了。”
令婉心怀一点期冀,一低头展露最娇艳风致,等着面前人的回音。
云旗已经退下了,喜房内红绸满眼、花烛并肩、夫妇对面。
片刻安静后,温容倚伸手,动作熟练而轻柔。他已站起身,笼在她身前,俯身为她卸簪钗,直到冠子落下,被稳稳搁置到一边。
青丝如瀑,柔顺散下,嫁衣铺开一片重莲青,令婉抬头一笑,“多谢官人。”
花烛辉映下,温容倚神色只一瞬愣怔,旋即从容回:“郡主客气。”
他是天生清骨的人,令婉想,再俗艳的红都压不住出尘风华。
洗漱罢,令婉将敷面珍珠摘下放到匣子里,回头看,温容倚已经换好衣衫,白衫洗尘,坐在榻上等她。
她脚步轻快,还未走到榻前,就听温容倚开口道:“郡主若不习惯,我今日睡在外间即可。”
令婉连忙摇手,“不用不用。”说完才觉得自己心急了些,迎着温容倚清澈目光,不由窘迫低头,“你我新婚夜,若分房而眠,会引外头非议。何况……今夜过去,还有许多烦心事呢。”
弟代兄娶妇,若被赵揽知道,大概还有好一通问责。而刘氏那里,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她。还有温齐光,他早上独自来拜访,必然是猜到了什么。
她说的烦心事,温容倚应能明白一半,只听他温声应“好”,而后又十分恭敬,“郡主请。”
令婉坐到他身边,“不用再叫郡主,‘清灵’即可。”
温容倚指尖明显一顿,片刻才道:“清灵。”
没有直视她眼睛,令婉忍不住快意,稍稍又凑近一点,问:“那你的表字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接近,温容倚略有些僵硬,侧身看着她的目光却又是真诚的,“父亲取字‘隐秀’。”
“‘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注]。”令婉缓缓念着,简单俩字在她舌尖辗转,竟也缱绻起来,“好,你叫我清灵,我以后就唤你隐秀。”
温容倚目光漾在花烛莹辉里,如水波盈盈,似乎有话要说,却终没有开口。
令婉剪烛,灯火一暗,二人规规矩矩各自盖着被子躺下。
她轻声道,好梦。
良久没有回音,她以为温容倚已睡熟了,放肆侧头去看,才得那人温和一声,“清灵也是。”
令婉连忙躺回去,只谢今夜浓云蔽月,室内无光,温容倚看不清她红透的耳尖。
她就这样直挺挺躺了许久,闭上眼睛,又浮现三十三重台阶,寒山寺前一眼,怎么也睡不着。
令婉手攥着锦被,又悄悄转过头。
温容倚睡觉很安静、很规矩,似乎完全没有因身边多了个人而不习惯。
令婉想起揭扇那时,她那样失态,他却依然从容,平白生了委屈,低声抱怨,你都不记得我。
似在自言自语,但天上月听见了。
第二日寅时末刻,令婉就被吵醒了。
她茫然坐起身,眼睛半睁,正要叫云旗,一瞥妆镜前,温容倚已穿戴整齐,略讶然看她。
“吵到你了?抱歉,下次不会……”温容倚走过来,轻声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们家没什么长辈,开祠堂敬茶也不急一时。”
令婉坐在榻上,反应了好一会儿,揉揉额间,昨夜睡得不足,头还很痛。
“不用了,我是新妇,总不好让你家人等我。”
温容倚于是帮她唤来云旗,云旗甫一进来,就探头探脑,偷偷问道:“姑娘怎么起这样早?脸色也不大好,昨夜折腾了?”
令婉抚额,“你别闹了行不行,我昨晚烦得半夜没睡着。”
“姑娘烦什么?新姑爷可比他哥哥生得好看多了,学识又好、官职还高,至于旁事,左右太后与官家疼姑娘,那帮小人还能翻出天去,违逆太后与官家不成?”云旗叨叨说了一堆,手上翻飞,转眼梳好惊鸿髻。
令婉从镜中打量她,“我才发现,你有时候是真的很聪明。”
云旗满不在乎一笑,为她戴上珠冠,“这哪叫聪明?不过是婢子比姑娘想得开,心事少。”
她为令婉描眉,凑近悄悄问:“姑娘昨夜没受折腾吧?”
令婉失笑,一巴掌往后拍上她大腿,“少说胡话,我们睡的两床被子。”
云旗愕然“啊”了一声,令婉无奈,耳尖红着低声道:“啊什么啊?素不相识的,能同榻而眠已经算我给他面子了。”
云旗呆呆听着,片刻了然点头,“也对,魏虞侯与姑娘新婚,头一个月还是睡在地上的呢。”
令婉听她提起魏逾明,敛眸无声轻叹。云旗自知说错话,立马捂住嘴,凑过去试探着安慰,“姑娘……”
令婉摆摆手,“没事,接着梳妆吧。”
云旗为令婉推开门,温容倚就在庭中候着。卯时日升,初冬晴光淡,她拎着裙角,两步走到他身边,“走吧。”
今日正逢温齐光旬假,令婉与温容倚在正堂等了一会儿,这位公爹方姗姗来迟。
令婉正要随温容倚下拜敬茶,却见温齐光先向她拱手,“老臣温齐光,问长宁郡主安。”
一时堂内气氛凝滞,令婉与温容倚腰刚弯了一半,竟是公爹先向儿子儿媳行了礼。
云旗连忙上前,“温大人折煞我们郡主了,郡主既与二公子结亲,您就是郡主长辈,今日是行‘敬茶礼’,该是公子与少夫人拜您。”
有容也附和,“云旗说的是,温大人快请起。”
她是宁太后身边的女官,说话比云旗有底气,也更管用。
温齐光顿了一瞬,只好面色平静地站起,坐到主位之上,有容便又道:“大人礼数周全,果然是国朝士人典范,婢子定会向官家与太后回禀,为大人讨赏。”
令婉与温容倚这才跪下给他敬了茶,温齐光接过,先没喝,只是颇有深意问她:“容攸出逃一事,老臣还需要对郡主道歉吗?”
令婉垂首,仍是晚辈姿态,“温大公子逃乃他自己选择,与大人无关,亦与温氏无关,何需大人致歉?”
“砰”地一声闷响,温齐光将茶盏搁在案上,“那郡主可对老臣有一分歉意?还是说,无论赏赐算计,俱是主上恩德?”
有容立刻喝道:“温大人!”
令婉抬手,有容迈出去的步子生生收了回去。良久都没反应的温容倚忽然投来一眼,令婉心尖蓦然一颤,但温齐光将有些事摊到明面上,她退不得一步。
“温大人诸多猜测,也不过是猜测,纵千般可能,您也无法为清灵定罪。
“这桩婚姻始末,不在你我。始作俑者将温大公子当作羞辱作弄我的筹码,难道大人真的不知?我进门未必对温氏有好处,反会令温氏成为小人眼中钉,难道大人真的不晓?”
她干净利落说完,温齐光略一沉吟,果然神色松动。他视线一扫,从跪着的令婉、温容倚,到侍立一侧的有容。
令婉又要开口,却有一道清润声音横来。
“阿爹。兄长若自己没有出逃的心,旁人如何拨动都是无用,怪不到清灵身上。”
温齐光看了眼温容倚,“你如何看?”
令婉侧头凝望他,她能听明白,温齐光说的不是她算计温容攸的事。只听温容倚缓缓道:“浮云蔽日,若能联手,尚有反扑之力。”
刘氏竖子猖狂,昏聩皇帝听之任之。长宁郡主身系太宗皇帝与宁太后,倘嫁温容攸,那便是怨侣一对,一颗无用棋子。但如果她是温容倚的妻子,一在翰林,一在后宫,也许能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令婉心尖一动,难以言喻的欣慰与开怀漫上心头、流进骨血间。
直到温齐光放她走,她仍溺在奇怪的情绪里,踏出门槛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推着一样,不由自主揪了温容倚的袖子。
温容倚很快转头问她,“怎么了?”
云旗与有容识趣退后,令婉回过神,避开他目光,“没事,就是想说……我当初派人骗你大哥逃婚,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嫁他。”
至于联手对付刘氏小人,是宁太后提醒她温二郎回京之后,她方才有了一点念头。
“所以,我不算很聪明。到时你们与太后娘娘做大事,别太嫌我拖后腿就好。”
温容倚难得怔愣一会儿,令婉甩了甩她揪住的那片袖角,“走了。”
一直到走进新房,温容倚才停下跟着她的脚步,令婉疑惑转身,却见他温和一笑,“清灵之慧,世间罕见。”
更难得是机变的灵气,以及处变不惊的态度。与温齐光对弈,能不落下风,“所以,清灵方才太过自谦了。”
令婉手上一松,温容倚袍角划一道弯月弧度,落回袖侧。
温容倚到她身边,低头温声问,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从相国寺回来,管家来报,御史中丞韩寂来访。
令婉只好独自回了清规馆,甫一进门,就将外袍扔给云旗,扑往榻上,脸一沾枕头,只觉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云旗无奈,“姑娘既然这样困,何必陪二公子走这一趟?”
令婉侧卧着,眼睛已经闭上了,故弄玄虚说了句“你不懂”后,裹着被子一转身睡去,再不理凡尘俗事。
此时,温容倚正烧一壶水,准备为韩寂煎茶。
韩寂二十七八岁,建业十年进士榜眼,到如今已做了九年官。
温容倚记挂着裴令婉,方才管家禀报有客来时,她原本欣喜的神色一下就黯下来,即使尽力掩藏,依然能看出失落。
于是他先开口问,“玄英寻我何事?”
对面韩寂笑回道:“隐秀放心,你正新婚,天大的事我也不会来扰你。我此来,是为了皙仪。”
韩寂从袖中掏出一卷诗集,第一页角落端正写着“容倚”二字,他正色道:“原本你我两家有联姻之意,暂以你和皙仪的两卷手抄诗集交换,如今你阴差阳错娶了长宁郡主,信物还是还回来的好,否则被人看见,也是麻烦事一件。”
他话音刚落,温容倚便应了是,从书房柜上翻出手书一卷,字迹随意潇洒,落名“朝晞”,是韩寂为韩皙仪取的字。
温容倚将诗集递给韩寂,“替我向韩姑娘赔不是。”
韩寂不以为意,“她本也不愿。”
温容倚一时没接上话,倒是韩寂又接着说:“今日我去给官家呈卷宗,刘大学士也在。我悄悄听了一会儿,果然在说你替兄娶妻的事。”
他口中的刘大学士,即保和殿大学士刘束,参知政事刘遵的儿子,昭容刘胭的哥哥。
温容倚垂眸,似不在意模样,“小人狂言,听过算过。你我与他们不同路,注定是死敌,今日是参我替娶郡主,明日或许就参你溺爱徒儿,不争一时长短,等日后清算吧。”
韩寂颔首,“是这个道理,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郡主三朝回门,多半是回宫里。到时官家若责罚降罪,你要做好准备。”
说完,他拿起韩皙仪的诗集离开,临踏出门前一回头,狐疑道:“你方才说我娇纵徒儿?”
温容倚一派镇定,韩寂便只好自言自语似地丢下一句话,等到温容倚真问他“什么?”,这人又一转身走了。
实则温容倚听见了,韩寂说的分明是:皙仪不娇纵,她被我养得很好。
他低头笑痴人,加快脚步往清规馆去。
“姑娘醒了?这也就睡了半个时辰,不再歇会儿?”
令婉声音微哑,犹带倦意,“不睡了,一会儿二公子万一要过来呢?”
云旗闷闷抱怨,“从前都是魏虞侯迁就姑娘,现下嫁来温家,姑娘又是一早敬茶受申斥,又是陪着逛相国寺,怎么连睡个好觉都不行了?”
“好了好了,我与二公子才刚做夫妻,总不好他来陪我,我呼呼大睡吧?等熟悉了就好,乖云旗,帮我把这里带子系上……”
温容倚叩门的手顿在半空,身边子澄干笑了两声,轻声问:“公子不进去吗?我给公子开门!”
子澄刚动一步,一双手横来挡住他,一抬头,温容倚神色冷清,语声也凉薄,“她在提魏逾明,你没有听见?”
说罢,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徒余子澄一脸懊恼,恨不得割了自己舌头。
注:1、出自《文心雕龙·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