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婉进慈明殿的时候,太后宁江湘手上捻着佛珠,端坐诵经。
女官有容走上前通报,“太后娘娘,长宁郡主到了。”
宁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如青锋凛冽,她是太宗皇帝发妻,随太宗征战四方,年轻时是英姿耿烈的巾帼英雄。风霜历尽,虽开始诵念佛偈,却也压不住骨子里的清傲风华。
令婉福身,“清灵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吧。”宁太后推了一盘子荔枝到她面前,“南边送来的,除却福宁殿,我这里是第一盘。”
有容适时补道:“太后娘娘知道郡主爱吃,特地向官家讨的。”
令婉便坐到她身边,宛然笑道:“嬢嬢最疼清灵了。”
宁太后和蔼浅笑,温柔看她剥荔枝,“清灵许久不曾来了。自逾明去后,你一人在公府,我总是怕你心中难过。”
令婉手上动作不停,侧脸温文,“嬢嬢无需多虑,我总会让自己过得好的,您放心。”
她剥好一颗,递给宁太后,宁太后笑着接了过去。
二人温馨叙话,宁太后膝下无一子女,从来最心疼她。
令婉陪在宁太后身边,为她抄《楞严经》。宁太后温声赞她,“都是太宗皇帝亲手教出来的,清灵的字要比官家和汾王好看多了。”
天□□晚,到了该归家的时候,宁太后送令婉到慈明殿大门,握着她双手,“得空了记得常来。”
令婉点头,跟着裘孰之走了,依恋回头看一眼,宁太后仍立在殿门,目送她离开。
裘孰之引她上马车,帘子一放,只剩她与云旗。
外头不少内侍,云旗想说话,但只能凑过来,在令婉掌心写字。
“太后方才与姑娘说什么?”
令婉一笑,点点她额头,用气声道:“你也学聪明了。”
云旗吐舌,展开掌心,令婉描了寥寥几个字,她一愣,呆呆看着掌心。
温二郎回京。
温氏二郎是建业末年进士,临轩唱名那日她于仁明殿待嫁,不曾得见。
刘氏因旧事记恨太后与她,又爱吹枕头风,官家偏听偏信,如今这门亲事避无可避,令婉势必要进温家大门。
只不过刘氏想让她嫁混账,她也可以利用这混账,李代桃僵、移花接木。
一场春荔之邀,意不在品荔,而在临行前一句提醒。
马车行进公府,令婉长舒一口气,让云旗唤来侍卫,吩咐他去洛阳接倚云。
十月二十,初冬,宜嫁娶。
夜色初明,本是迎亲时候。三司使温府喜事高挂,温齐光面色却沉郁煞白,他横眉咬牙,平复着满腔急火。
底下侍从颤巍巍立着,恨不能将头埋到地里,满眼红映着满室死寂。
“砰”一声脆响,碎瓷片四溅,凉透的茶水泼湿温齐光的衣角,他勃然怒斥:“我下了死令,不准这个孽障踏出府门一步!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碎瓷就落在管家脚边,划破他踝骨,他顾不得痛,怯道:“老爷恕罪!这……昨夜给大公子送饭的时候他人还在呢,不知怎么……早上就不见了……”
“看管他的人呢?”
管家目光闪躲,犹犹豫豫道:“昨晚大公子说他新婚高兴,赏了外头那些看管几吊钱,他们就……就饮了两壶酒……”
温齐光两眼怒视他,“荒唐!真是荒唐!几吊钱两壶酒就能耍得他们团团转?窟窿捅到天上去了!把我的话当什么?”
管家匆忙过来劝他,“老爷息怒,现下迎亲的时候快到了,拖不得!咱们还是得想着最要紧的!”
温齐光一转头就是满墙的喜事,他咬着牙紧闭眼睛,不停深吸气,把涌上来的怒火生生压下去。
然而一旦冷静下来,骤然疑窦丛生。
温容攸倘能有这样糊弄人的本事,早早就可以逃,何必等到今日?况且临近婚期,不止温容攸房门,温府各处他都设了多人看管,一个四体不勤的废物怎么逃过重重法眼?
“你现在去找二郎,让他先把喜服穿上。再给我备辆车,越不显眼越好。”
他一字一句几乎从齿缝间溢出来,清晰得很。
“我亲自登门……致歉。”
温齐光拂袖离去,管家才舒了口气,赶紧将喜服捧着,送去了清规馆。
清规馆幽静,管家双手捧喜服,鬼哭狼嚎半天,做好了磨破嘴皮子以情动人的准备。
“二公子啊!求您救救咱们温府吧,老爷都亲自去给郡主下跪道歉了!”
“二公子啊!老奴求求您了!”
“二公子……”
没等他嚎完,管家眼前红光一片,是有人将那身喜服掀了起来。
等到视线再次明晰,那大红衣裳已经服帖地躺在眼前郎君的臂弯。
眉眼温润,如笼烟雨,仿佛遗世独立仙官,怜悯赐他一句,“知道了。”
“姑娘,三司使温大人求见。”
云旗来禀报的时候,令婉已梳好发髻,正有人为她描眉上妆。
“是陪着温郎中来迎亲的吗?”令婉问。
云旗摇摇头,“不是,只温大人一人求见。”
令婉眉细且淡,最宜描成柳叶弯月状,如画中西施,纤弱楚楚。她笑看镜中,十分满意,“那就不见了。你去回禀他,说新妇未过门,不宜与公爹先见面。等到我与温公子拜过天地,再去向他敬茶。”
红妆已成、珍珠敷面,精致花冠一戴、青绿鸾衣着身,她又做了一回新嫁娘。
卯时初刻,天光见白,锣鼓喧闹,温氏的迎亲队伍到了。满堂笑语中,令婉执团扇,被云旗扶着上轿。
云旗紧紧握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手心汗湿,仍在紧张。
令婉轻拍她手背,声音很轻,却平静能安人心,“没事。”
轿子摇摇晃晃载着丽人,前头喜娘挎个篮子,满城洒着金箔。
围观百姓低头捡金纸之余,窃语“清池鸾”与“来宾郎”的遗憾故事,传进云旗耳朵里,她不由吸了吸鼻子,看一眼轿上的端凝身影,又挺直腰,傲气地往新的人生路去。
保康门过十里,恢弘大院、精致飞檐,即是温府。
令婉下轿,不出意料地,没有满室恭贺声。纨扇背后,她目光极快一扫,众声虽喧哗,却多在窃窃私语,面上犹疑又尴尬。
她顿住了脚步,似被堂上奇怪的氛围吓到,犹豫着不敢握住男子清瘦的手掌。
新嫁娘不能轻易开口说话,于是众人眼里,长宁郡主僵硬又窘迫地立在原地,当真一副慌忙模样。
温齐光的声音响起,他干巴巴笑两声,自然地请宾客入座。
片刻沉寂后,晏缘之轻咳两声,令婉透过薄薄扇面,看见他佝偻的背影缓缓走进堂内。
“好,多谢温大人招待。老夫先恭贺温翰林与郡主佳偶成双,愿二位琴瑟和鸣、结百年之好。”
令婉指尖本已碰到男子掌心,闻得“温翰林”三字,蓦然抬头,自纨扇后露出一半眼睛,尽是疑惑与讶然。
晏缘之又道:“诸位,请吧。莫让温大人再催了。”
令婉这才缓缓低下头,认命一样,将手交到那位“温翰林”手里,旋即被虚虚握住,触感微凉。
“郡主请下轿。”
声音清朗、语调温和、姿态有礼,一听就不是在祠部混饭吃的温容攸。
满堂宾客见状,纷纷装傻,笑呵呵地入座,“恭喜”之声立刻四起。
无人看见纨扇之后,令婉嘴角一动,蕴着浅浅笑意,转瞬即逝。
行过拜礼后,温二公子松开她的手,令婉想借着纨扇遮掩,悄悄看他一眼,却被婢子们簇拥着挡住视线,只好先入了新房候着。
房内除去温家的婢子,还有太后派来的女官,令婉端坐在铺了枣仁花生的喜床上,像个漂亮的木偶。
一回生二回熟,她在喜房里偷吃东西的本事颇有长进。三年前嫁给魏逾明,她在袖里藏了一把干果,刚要送进嘴里,就被魏家的婢子发现了。
这么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宁太后身边的女官有容发话,“诸位都先退下吧,太后有些话嘱我交代郡主。”
温氏的婢子们应声离去,听到门被轻柔地掩上,令婉立刻放下了纨扇,展开手心吐出颗枣核——掌心上都快握满了,真是吃了不少。
有容无奈掏出手巾,“亏得温家婢子们耳不聪目不明,否则姑娘要被笑话了。”
令婉一甩袖子,余下的枣果一股脑落进喜被里,与原来的混成一堆。
“笑不笑话的有什么要紧,饿死事大。”令婉浑不在意。
云旗捂嘴笑了,令婉斜她一眼,她赶紧往袖里掏,竟藏了一包果脯在里头,乖乖地给令婉递上。
有容失笑,“太后还担心姑娘不愿意嫁来,如今看来,姑娘无论境遇,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令婉颔首,朝有容乖巧一笑,“这些日子有劳有容姑姑,劳烦姑姑告诉嬢嬢,逝者已矣,我不会溺于往事,请她放心。”
天色一暗,有容也告辞了。室内愈发安静,连云旗也不敢乱说话。
令婉手指绞着衣裳,正是心绪不静的时候,身后云旗幽幽开口:“姑娘,您其实也很紧张吧。”
她嘴一张,就停不下来了,絮絮道:“姑娘,婢子知道您情深义重,但您可千万别在新姑爷面前提起魏虞侯,他们男子都忌讳这个。虽说魏虞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但是温翰林也不差,人家好像还是进士二甲,可厉害了。您就好好与他相处……”
令婉脸一垮,伸手就去捂她嘴,还沾着果脯香味,甜得云旗两眼一眯。
“你可快放心吧,我管他比不比得上逾明,能是个好人就万事大吉了……”
“咚咚”,清脆的两声叩门传来,令婉与云旗对视一眼,急急坐回喜床上,慌乱理着裙袍。云旗给她递纨扇,扇柄还狠狠砸了她额头一下。
等到一场兵荒马乱结束,令婉才柔柔开口,“请进。”
房门被缓缓推开,扇面书诗,秀雅小字背后,映出一个朦胧人影。高而清瘦,身姿俊逸,这便是身负美名的温二郎了。
十九进士及第,二十一入翰林,以侍读学士纠察京中刑狱。
论起仕途,他或许还胜过魏逾明两分。这样的郎君,若非被她裴清灵谋算入局,合该是上京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他半晌没有过来,令婉借纨扇遮掩,给云旗使了个眼色。
云旗立刻道:“请公子为郡主揭扇。”
温二郎这才缓缓走近,每近一步,令婉好奇心便更重一分,似乎能透过扇面,将他容颜描得更清晰。
揭扇之前,他单膝跪在榻前,诚恳道:“臣温容倚,代我父、我兄长向郡主请罪。兄长荒唐顽劣,今早迎亲时,家中遍寻不到他,方才出此下策。不求郡主原宥,任何责罚,容倚愿担。”
令婉心想,责罚什么呢?若不是温氏还有你,我已陷于水火。
她温声开口,“温公子说笑了,揭下此扇,你我就是夫妻,何来罚不罚一说?从头到尾,官家为我择的,都是三司使温府这个门楣,公子是温府郎君,便是我的夫婿。”
令婉说胡话信手拈来,听得云旗都忍不住无声赞叹。
隔着扇,那人笑了,清润出尘。
男子好看的手靠近她脸颊,触到扇柄上方,与她握着扇柄的手很近,却并未碰到。
“游清灵之颯戾兮,服云衣之披披[注]。”他念她扇面上的诗句,“是郡主自己写上的吗?”
令婉目光落到他白皙指尖,怔怔开口:“是,太宗皇帝为我取字‘清灵’,是以书此诗。”
“很漂亮。”
温容倚说着,拂开了纨扇,秀丽的字迹背后,藏着明艳姝丽的美人,杏眼朱唇,还是少女模样。算算年纪,她也不过十九岁。
扇柄被他一使力抽出,宛如二人之间薄薄的隔阂被戳破,令婉一抬头,清致眉眼落入眼帘,慈悲如江南绵雨、出尘似神官仙姿。
她骤然失了神,宛如掉进一场潮湿又温柔的梦境。
“是你……”
[注]:出自《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