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已经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一身素服重孝的男子在歇息的过程中向后看了又看,见状,孟破斧不觉懒洋洋的丢了一个白眼过去,他动作过大,引起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响,见男子无动于衷,孟破斧忍不住道:“你这样带着我走不快,难道不怕杜相的人追上来?到时候虽然我跑不了,你也落不了好吧?”
孟破斧这几日与此人说话,都不曾得到回答,却不想这一回,男子闻言,竟淡淡的笑了笑,破例回答道:“他不会派人追上来的。”
“你怎么知道?”孟破斧不服道,“杜相手掌乾坤,这一回可是他唯一的侄子死了,别说派其他人了,恐怕整个神策军都要洒出去追查到底了!虽然不知道你在其中做了什么,不过看你这匆匆忙忙抓了我跑出来的样子,肯定和这件事情有关,我听说燕小郎君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到杜相之名都要暗自哆嗦一下的,你嘛……”他拉长了声调,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企图看出些来历来。
然而男子却只平静道:“第一日既然没有人追过来,这就说明杜相已经不想查这件事了。”
孟破斧宛如被人打了一拳,立刻瞪大了眼睛,叫道:“不查?!这怎么可能!杜青棠可只有这一个侄儿!现在死了,还是和他尚的元秀公主死在了一起,连点血脉都没留下,杜家五房等于是从此绝了后了!这事若放在了寻常百姓身上也非追究到底不可,何况是他!”
“正因为是杜相,他才不查。”男子漠然道,“杜拂日已死,纵然查出凶手又如何?何况,杜拂日并……元秀公主一道身死在翠华山中,有此手笔者,眼下除了藩镇,还能是谁?如今不查,还能够遮掩一二,说成意外,一查出来,杜青棠必然要为侄子报仇——毕竟,元秀公主也一同身陨,那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杜青棠就算可以寻到借口不追究杜拂日的死,却无法不为公主报仇,如此,长安与藩镇必定会立刻起冲突!现在可不是宪宗皇帝时候,长安还有几分威慑!神策军在邱逢祥手里多年,一直到了去年邱逢祥……”
说到这里,男子嘿然一笑,才复道,“去年邱逢祥遇刺身亡,杜青棠才趁势掌握了军权!如今不到一年光景,任凭他手段滔天,也不可能立刻将神策军彻底收服,而且,他要忙的也不是一个神策军,更有整个长安、与诸镇的局势……单是去年让河北退兵,杜青棠就操劳过度,差点大病了一场!杜青棠一生自诩为国,如今杜拂日左右已经死了,追查真凶反而会引起长安骑虎难下,以他的决断,又怎么可能继续查下去?”
孟破斧毕竟年纪小,又是市井出身,听得云山雾遮,不觉晃了晃脑袋道:“你说的什么?杜青棠居然连侄子之死都不追究了?他怎的如此宽厚?”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男子闻言,却怔了一怔,摇头苦笑,转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前几日我心绪不佳,实在没有心思问你,如今既然停了下来,你正好将事情乖乖的告诉我,或者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
孟破斧年纪虽小,却是市井出身,又是跟着探丸郎一路夹缠不清,这会听了男子的威胁,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干脆的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眼睛甚是好看。”男子听了,并不动怒,淡淡地说道,“毕竟年纪小,黑白分明的甚是灵动,你说,若是挖掉一个,岂不是可惜?”
孟破斧跟着兄长孟破野,孟破野在探丸郎中常探得白丸,专司为同伴收殓,孟破斧也是自小见惯了死人与鲜血的,如今听男子说得可怕,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他接触到男子的目光时却暗自打了个突,到嘴边的硬气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眼前的男子,虽然因多日赶路,满身风尘,连带着一身孝服都染成了微黄之色,但他袖中常带了帕子及时擦拭,因此面上倒是十分干净,他皮肤白皙,越发显出双眸的幽深,此刻这双眸子正定定看向了自己,只是仔细看去,却见男子瞳孔涣散,压根就没什么焦点,整个人竟然透出了一股死气沉沉之感!
“……你!”孟破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却见男子等了片刻,见他还不说话,也不罗嗦,探手扣住他的眼皮,就要用力——“等一等!”孟破斧究竟是个孩童,虽然性格狡黠,可乍被一个陌生男子拿铁链锁了拖出长安多日,并不见人来救自己,这会又要遭遇剜眼之难,也不禁惊恐万分,察觉到男子按在自己眼皮上的手半点收力之势都无,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惊恐,尖叫起来!
“我什么都说!你问!”
一直到了男子将手收回去,孟破斧才捂住了疼痛不已的眼皮战栗——他无事的一只眼注意到,自始至终,男子面上都是平静无波,仿佛剜眼之事犹如喝水一般寻常!
这样的人,即使在以刺杀为业的探丸郎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孟破斧想起兄长曾说过一个如眼前这男子差不多的探丸郎——当时孟破野叮嘱弟弟:“将来若是遇见这样的人,万万离得远些!”
孟破野肃然道:“因为这种人若说砍你一只手,那决计不会只要你四根手指!而且,他们打算这么做时,绝对不会管你是谁的弟弟,又与谁交好!”
当时孟破野说这番话,是因为担心孟破斧性格顽皮,又在市井之中浪荡,生怕他如此长大了胡作非为,惹到了探丸郎也惹不起的人,又或者冲撞了未显露身份的高人,被人斩杀自己却不及救助。
如今,孟破野的担心,虽然与当初有所出入,却到底成真!
孟破斧想起兄长当时的叮嘱,不由再度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的回答起男子的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