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寻我?”靖安坊内玢国公府,杜拂日缥色宽袍,飘然入了书房,却见杜青棠正踞于案前,一脸促狭之色,翻来覆去的看着一张薛涛笺。
见杜拂日进来,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的。”他松手时加了一句,“宫里使人送来的。”
杜拂日不置可否,接过便要转身离开,杜青棠咦了一声,怪异道:“这位贵主我也不是没见过,确实是个美人——但我一直认为拂日你的性情坚毅,绝非美色所能轻易迷惑之人,什么时候竟沦落到了与那贺夷简一般的格调去了?”
“端午时元秀公主代玄鸿元君至观澜楼赴宴,席上裴二十四娘相邀我与她互赠诗句,我写了一首赠道者,她当时因事耽搁,此刻应是补上前欠。”杜拂日任凭他调笑,神色波澜不惊,“叔父若是想看也可,只是不经贵主准许,莫要将贵主之作擅自泄露的好。”
杜青棠怒道:“我方才未拆你的信笺已经不错了!”
“叔父可不像这种人,我若没猜错,想必宫中前来传信之人一定叮嘱过,这封信笺必须我才能拆吧?”杜拂日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他。
“……贵主已经派人另外告诉你了?”杜青棠气势顿时一弱。
“不,叔父几次戏弄贵主,我想贵主未必肯再信任叔父。”杜拂日好整以暇的笑了笑,伸指在信笺上一划,顿时露出里面一方浅妃色笺书,边缘处晕出朵朵深一色的桃花,带着一抹瑞麟香气,笺上以魏碑塍写着一首七绝,题为答杜十二郎。
骤雨初晴兀隐雷。
曲栏杆外光复回。
趁有余晖不惜力。
折若木兮应徘徊。
杜拂日看罢,淡淡一笑,递给了在旁觊觎已久的杜青棠。
“也不知道是贵主自己写的,还是宫里哪位才思敏捷的女官代笔?”杜青棠还没看,先嗤笑了一声,接着便噫道,“你告诉过她你的字?”他语气里有点惊讶。
却见杜拂日摇头:“当然不可能。”
梦唐沿袭古制,男子二十及冠,由长辈赐字,女子十五及笄,乃有字。不过也有例外,如杜拂日虽然才十七之龄,但他的字却是早早就定了下来,只不过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等。他满二十后加冠再公开罢了。
他的字,正是——若木。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杜青棠神色复杂的吐出一句离骚,怅然道,“当初你出生时,先帝堪堪登基,年方而立,然他早年为太子时,王太清本支持曲才人所出的深王登基,曾在先帝饮食之中放入异物,后虽经耿静斋之父医治,终究亏损了御体!登基的时候,先帝已经时常觉得疲乏,不堪劳碌——我为你取拂日为名,其实便是祈望上苍能够念天下黎民,增明主之寿,君臣同心,除阉奴、匡李室,收兵戈,止边患,复南北十道三百六十州之繁荣昌盛!重现贞观之万国衣冠拜含元的荣光!”
“先帝知道此事后,特以御笔书‘若木’二字,为你之字。”杜青棠合起红笺,淡淡道,“此事宫中应该只有邱逢祥才知道,听说他和贵主并不亲近,这位贵主……倒真是巧了!”
杜拂日平静道:“拂日之典并不多见,由此想到若木者并不奇怪。”
“她对你颇为赏识。”杜青棠意兴阑珊的坐回案前,“听说,这位贵主在居德坊里购进了一所宅子,里面住了一个从前在教坊里的翩翩美少年,名叫穆望子。自住进去后,深居简出,犹如外室,贵主不时也会亲自过去一趟,长安坊间私下里都议论,说这位贵主虽然美貌,却大有平津之风——”
“贵主私闱,非君子所言。”杜拂日淡淡道。
杜青棠摆了摆手:“我现在没心情说笑……是这样的,那叫穆望子的少年郎身份有些特别,我这么说吧,他与丰淳小儿逼迫我及杜氏的原因有关,原本当年文华太后之事,宫里若有意若无意都是瞒着贵主的,但她既然出面庇护起了穆望子,总能够听到些消息,知道当初郭氏族没,是我一力主张!所以,她这般赏识你,未必打什么好主意。”
杜拂日不由失笑:“叔父以为我会因一首答诗动了追逐名利之心?”
骤雨初晴兀隐雷,曲栏杆外光复回;趁有余晖不惜力,折若木兮应徘徊——单看诗句字意,俨然是在说昨日那场大雨骤然而来,晴后半天兀自雷声滚滚,实际上却也是在暗喻杜氏如今的情形:
宪宗皇帝时候,使杜青棠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权政务,皆委其手,信任无比,那时候城南杜氏是何等的荣耀辉煌?然而宪宗皇帝一死,继任的丰淳便急不可待的夺去杜青棠身上除了玢国公外所有头衔职位,又对朝中杜氏出身的官吏、亲近的姻亲频频打压,可不恰如骤雨之来?
所谓初晴,便是指杜青棠辞相、朝中杜氏差不多都请退后,丰淳看似对杜家不再追究,然而初晴之中犹自隐着雷霆待发——年初丰淳召回杜野至今未予理睬,长安诸族嘴上不说,心里焉能不知,这是丰淳腾出了手,打算继续收拾杜氏了?
接下来一句“曲栏杆外光复回”,却是一语双关,既感慨若丰淳执意追究下去,去天尺五的城南杜氏会不会因此成为本朝余光一瞬,即将湮灭。联系下文的两句,却是在建议趁着如今丰淳还未动作,不如尽量展示才华,引起丰淳爱才之心,也许尚能够折若木以拂日——延续杜氏的荣耀!
这首诗技巧并不高明,然而借景喻事的手法却用得恰到好处。
杜拂日固然看过后神色不动,但他乃是杜青棠一手抚养长大的,内心的期盼、少年心中的愿望,他这句失笑之语下面掩藏的试探,杜青棠这样曾执政一个庞大帝国的人,焉会不知?
只可惜他知道,却必须阻拦。
“名利?我们杜氏乃城南望族,你身为五房唯一嗣子,生来便不会缺少名利,哪怕一生不入仕途,凭着我们五房的祖产,也委屈不了你。”杜青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只是因我之故,这些年你虽然习得文武双全,却不能施展抱负,别说你如今正当年少,就是我这个年纪又何尝不觉得心头郁愤?然而忠臣常有而明君不常有,圣人因文华太后之故对我恨之入骨,你若贸然出头,他必定要陷你入万劫不复之境,以报复当年我坚持处置郭氏!”
“我知道你不怕死。”杜青棠在这番话里,似苍老了许多,“但我五房如今惟你一子,何况你此刻入仕,绝不可能一展所长,反而会牵累姻亲与其他几房……甚至连韦造都可能因此被拖累。”
书房之中一时间寂静一片。
“叔父放心,我并无意答允贵主。”杜拂日默然半晌,低声道。
杜青棠见他允诺,这才松了口气。
杜拂日回到鹿剑园,挥退上来伺候的濯襟、濯袂,取出红笺一字字的细看,旖旎的色泽与代表了信笺主人身份的瑞麟香气面前,他所想到的却是方才杜青棠就自己的字的来源所说的那番话,嘴角不由缓缓勾起一个苦笑:
当年,宪宗皇帝因杜青棠有为梦唐“折若木以拂日”之心,特赐若木给自己为字;如今宪宗皇帝的女儿,贵主元秀却在不知前事的情况下,同样书此典故相劝自己——为了杜氏。
他不由想起前几日韦造私下来见杜青棠,其时他在旁奉茶,听见这位舅父、如今的宰相用疲惫的语气讲述着已经让朝中烦恼了一季的农事:“……诸渠干涸,苗不得水,大片枯干而死,原本上田多在望族与宗室之手,永业田多为良田,民中多为下田,田间之井,几在上田,由此中田、下田越发贫瘠,哀声遍野,未知入秋之后民生何处?杜工部尝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还是玄宗皇帝时,有开元盛世的底子……如今……”
本朝初年的时候实行均田制,当时唐律规定:凡十五岁以上男子可分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而妇人减半为露田二十亩。所谓露田即是正田,不栽树者,曝露于天,是为露田,与供休耕的倍田相区分。露田的分得者去世或者年逾七十时,便归还官府,重新分配给后来者。但桑田可以为世业田,不须还官,只是在分得桑田后,须在三年之内种上规定的桑、榆、枣树。
若是在不宜种桑的地方,则男子给予麻田十亩,妇人给予麻田五亩。原本所分的桑田依旧可以保留,只是要充抵掉应受的倍田份额。这是正常的家庭。
而对于只有老小癃残者的人家,其户主按照男子应受额的半数给予。这是避免其劳力不足,荒芜田地的缘故。
民田的还受,每年正月都会进行一次。在土地不足的地方,满十五岁的成丁应受田而无田可受时,就以桑田来充数,若还不足够,便从其家中的受田里的已受额中匀减出若干亩给新受田者。因此时的耕种全凭人力,偶尔才能借助于牲畜,所以土地充裕之处,居者不许无故迁徙,不足之处,才可以向空荒处迁徙,但不许从赋役重处迁往轻处。
土地富余之处,民可以随力所及借用国之荒地耕种。园宅田,良民每三口给一亩,奴婢五口给一亩。因犯罪流徙或户绝无人守业的土地,收归国家所有,作均田授受之用,但首先授其近亲。
在起初的时候,这种制度伴随着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的出现,然而——
达到应受额的,不准再受;超过应受额部分,可以出卖;不足应受额部分,可以买足。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耕牛每头受露田三十亩,一户限四头。另外奴婢受田与良民相同。
所以宗室望族、贵胄豪富,通过奴婢、耕牛大量受田,地方守宰按官职高低授给职分田,这还是初时。
到了武周后期,以权势肆意侵夺良田,甚至逼迫平民,以下田易上田、巧取豪夺之风几乎是举国为之!
而安史之乱后,因国库空虚,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藩镇林立之余,赋税犹山……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农事历来为国之本,曾经繁华昌盛引蛮夷万里来朝、千官所望、万国争拜的长安,早已在数百年来惯常的奢靡里腐烂成旖旎的沉沦……
杜拂日将红笺收入往常与友人往返的匣中,想到大明宫中那位尊贵的公主的回信,眼中有着淡淡的笑意:杜野回都至今不得圣人召见,几乎是被彻底的遗忘了,长安望族皆觑清楚了丰淳的意思,默默之间就与杜氏划下了界线,端午宴上,杜七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纠缠到了崔风物出面向汪岳打探都未得到什么消息——折若木以拂日,如今究竟是哪一个更需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