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久等不见云州回来,心头微微诧异,低声对身后的守真道:“你下去看看,云州公主可在?若她不在,找一找于文融,问他可寻到绵儿了。”
守真应了一声,绕过附近几席奔下楼去,半晌,却带了于文融上来回话,垂手轻声道:“阿家,奴方才就寻到绵儿了。”
“那十妹呢?”元秀奇怪的问。
“绵儿将云州公主的一支凤头簪子落在了芙蓉园里,云州公主带着她去找了。”于文融恭敬地回道。
元秀道:“你为何未帮着去找?”
“奴也向云州公主主动请缨,但公主说奴未见过那凤头簪,帮不上忙,而且奴是阿家的人,理当跟住阿家是正经。”
元秀眯起眼:“凤头簪还有什么见过不见过的?难不成今日芙蓉园的女郎人人都掉了一支才难以分辨?而且方才见她头上钗环未少,怎么出来游园还要带一支叫绵儿拿着?重五之日,游人如织,别说掉了凤头簪,就是掉了铜簪怕也被人拾走了,还去找了做什么?”
“云州公主说那支簪子是宫中御制,想必就算有人拾到了也不敢私拿。”于文融低声道,“奴看着云州公主离开的方向,阿家可要奴把公主追回来?”
元秀食指点了点腮边,想了片刻,道:“你悄悄跟上去看看,阿炎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于文融含笑应了,悄然离开。
这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金腰娘子的裴二十四娘才转过头,关切道:“贵主可有什么需要的?”
“哦,云州掉了东西,我叫于文融跟着去帮找一找。”元秀若无其事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她可能会晚点过来。”
“替她一直留着席也没什么。”听元秀这么说,裴二十四娘立刻道,“只是金腰娘子今日只舞这一曲,却是可惜了。”
哥舒夭娘是教坊中人,元秀还真没觉得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无所谓的道:“她若是喜欢,过后召此人入宫去看也是一样。”
正说着,却见斜对坐着的崔风物眉头一皱,刚刚递到唇边的酒樽明显的顿了一下,点滴未沾,就放了下来。
元秀心中奇怪,崔风物可不是容易动声色之人,她立刻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角落里,裴灼与另一人约是觉得位置不便欣赏绿腰,已经换到了别处,杜拂日对面却多出了一人,轻袍缓带,元秀认出那背影是柳折别,手持金卮,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卮中盛满酒液沉重了些,他似乎站得不太稳。
她一留意,裴二十四娘也上了心,轻咦了一声道:“柳家郎君仿佛喝醉了?”
“是吗?看来柳折别酒量倒也寻常。”元秀随口道,正要收回视线,却见柳折别踉跄了一下,金卮中的酒液似乎倾出少许,举到了杜拂日跟前,她不觉笑道,“柳折别当真是喝过了,居然绕过了这许多人去寻杜十二敬酒——他等下差不多就该躺到雅间里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杜拂日微微摇头,似有拒绝之意,柳折别却执意将酒递上前,片刻后,见杜拂日仍旧没有接卮就饮之意,柳折别手一扬——一卮酒液尽数泼到了杜拂日身上!
他泼得极为干脆,杜拂日原本就跪坐席上,由面及衣,连元秀这个距离都能够看清楚,微褐的酒液顺着杜拂日的面颊流至下颌,滴落到他衣袍的前襟上面,一卮酒足有四升,虽然不至于将杜拂日浇得衣裳尽湿,但也足够狼狈,如此变故,即使杜拂日坐得偏僻,也不禁引起附近之人的震惊!
台下,小厮面色诧异之中略带怒气,低头在杜七、杜三耳畔说了几句什么,两人满脸讶色的转过头,崔风物放下酒樽,刷地站起了身,向柳折别走去。
“这柳家郎君的酒品,可不怎么样!”裴二十四娘与柳折别并不熟悉,她与其姊却是常与杜七郎一起出游的,今日又是赴着杜家宴席,自是站在了杜拂日这边,见状顿时撇嘴。
元秀却皱起了眉:“柳折别方才走过去时你我都没注意。”
裴二十四娘不解其意,正要询问,便听元秀淡淡说道:“他若是当真醉了怎么还能悄悄走到杜拂日那里?这中间可是隔着好几席的,而且我瞧杜拂日与他也不是很熟悉,否则你六哥方才都坐到了杜拂日身旁,他与崔风物坐得离那边也太远了些!”
裴二十四娘被她提醒,仔细想了想,奇道:“听说这柳家郎君因为去年才随父前来长安,所以其表兄崔大才处处带上他以便多结识友人,杜十二一向淡然,似乎今日才与柳郎见面,杜三和杜七都是八面玲珑之人,与崔大素来私交都不错,柳郎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元秀一头雾水,这时候杜三、杜七并崔风物、裴灼等亲近之人都已经走到了杜拂日与柳折别的附近,哥舒夭娘的舞技虽然高明,此刻众人却全被这场意外惊动,许多人甚至从席上站了起来,待听杜拂日附近的人说了大致情况,皆是神色愕然,台上哥舒夭娘见无人再看自己,她大概自成名以来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神色不由一窘,动作就此止住,见状,乐工也不禁停了弦声,观澜楼中一时间嘈切之声不绝。
众人正自留意着此事会如何发展,却见下颌、前襟兀自滴着酒液的杜拂日淡然一笑,起身对四周一拱手,从容道:“柳家郎君喝多了,容在下去换件衣裳,各位还请自便。”说着,唤过洗砚,就要去雅间更衣,杜七双眉一扬,似乎想叫住他却又忍住了,狠狠瞪了眼柳折别。
后者此刻却仿佛真有些醉了,捏着金卮,半醒不醒的伏在杜拂日方才的案上嘟囔着什么,崔风物甚是尴尬,对杜家兄弟拱手致歉,很是惭愧:“舍弟量浅,酒后无行,还请贤昆仲饶恕则个!”他说量浅是一语双关,杜三与杜七自然听得出来,杜七斜睨着柳折别,冷笑了一声,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量浅无事,不过扰了佳节欢娱,不可不罚吧?”杜三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话,他是今日主人之中年最长者,客人里面大半是他知交,见状便稀稀落落地附和着,但气氛到底尴尬,崔风物无奈,复赔礼道:“还请三郎出题,舍弟已醉,我代他受罚可好?”
杜三与杜七微露嘲色,他们与崔风物关系不错,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全怪崔大,所埋怨的不过是柳折别罢了,正要拒绝,却听席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三郎、七郎,表哥贪杯,冒犯十二郎,自当受罚,但他如今人事不省,也难处置,莫如我兄妹代其受罚,以偿今日败诸君兴致之罪吧!”
听到崔舒窈出言,杜三嘴角露出一丝玩味,杜七却是悠悠一笑,他们都是长安子弟,同辈之中有些什么人物自然清楚,崔风物出来替柳折别收拾残局是意料中的事情,毕竟柳折别从到长安起,崔风物出入基本都会带上这个表弟,然而崔舒窈这番话却有些机巧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杜十二又是今日邀客主人的族弟,杜三和杜七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可能当着满楼客人的面将柳折别赶打出去,崔舒窈明知如此,却还要站出来强调代柳折别受罚,分明就是想挤兑着杜家就此息事宁人。
杜三和杜七本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但被崔舒窈这么一算计,到底不甚痛快。两人对望了一眼,杜三正要说话,却见雅间的门打开,换了一身丁香色交领儒衫系玄色金勾带的杜拂日飘然而出,元秀本以为他要离开,然而杜拂日却走回自己席上,见众人望着自己,也不多言,只是看了眼台边乐工。
教坊中人都是惯于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丝弦一动,台上被冷落至今的哥舒夭娘忙一个旋身,随拍而舞,见状,众人都知道此事就这么过了,杜家请客,有资格接帖的都不是寻常人,遂不再多看,纷纷转过身去,重新欣赏起一曲值万金的绿腰来。
崔风物暗松了口气,对杜拂日感激的拱了拱手:“多谢十二郎!”
他和杜三、杜七交好,对杜家十二郎的性情也是有些了解的,杜拂日本就淡于接物,若不是杜三外放多年回长安头一次请客,这种热闹的场合杜拂日是从不出现的,更不必说长留了。方才柳折别泼了他一头一脸的酒水,就算碍着颜面不计较,杜拂日因此不出雅间,或拂袖离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如今留下来,无非是怕自己此刻离开,今日这场聚宴就此败兴,将不欢而散罢了。
“无妨,柳郎想是喝多了,不如扶他去雅间小睡片刻。”杜拂日只是淡淡一笑,似根本未将方才受到的羞辱放在心上,崔风物如何还肯继续留下去?忙借机道:“他确实喝过了头,恐怕今日之宴只能参加到这里了。”
杜七眯起眼,假惺惺地笑道:“雅间备有卧榻,澄美兄,何必非要走呢?不如留下来尽兴如何?”
“多谢止白兄盛情,但……”崔风物尴尬的推辞,却觉一阵香风扑面,崔舒窈并李十娘皆携着手走了过来,前者看了眼杜拂日,屈膝行了个礼,复抿嘴笑道:“十二郎,我表哥醉后无状,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杜拂日起身还礼,淡然道:“崔娘多心了。”
李十娘却皱着眉打量着伏案昏然的柳折别,面上有不赞之色。
这边余波将平,裴二十四娘对元秀咬着耳朵:“杜家因杜青棠不得圣人欢心,如今行事越发的谨慎起来,不过是河东柳氏,那杜十二竟也不敢多言。”
“我瞧他倒不像是不敢,是当真没放在心上。”元秀眉心微蹙,看着远处之人,若有所思,以袖掩嘴,轻轻道,“此人器量甚佳呢……而且善顾大局,若能通过武举之试,来日未必不能成一将才。”
裴二十四娘瞪大了眼睛:“将才?贵主说杜十二?”
“怎么?”
“……他是杜家五房这一代唯一的郎君,我若未记错,其父杜丹棘与其叔父杜青棠,皆是进士出身,这杜十二虽然声名不显,想来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虽然箭技娴熟,但要参加科考,到底还是该参加文举吧?”裴二十四娘一脸古怪,文举始于前朝,武举出自本朝,看似出现的时间差距不算太大,但文举出身无论地位还是难度素来都是在武举之上,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文举中者之艰难,与取士珍稀相对应的,便是进士前程的远大。
尤其本朝延续到现在,世家大族的影响力日渐稀薄,举荐制已经彻底被科考压制,无论为官为将,总是两榜出身,方能够挺直腰杆。
杜家五房有先人示范在前,身为五房唯一嗣子的杜拂日又岂会轻易弃文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