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带着守真重新回到二楼时,发现竹帘都已经拿掉,整个二楼如今一片开阔,众客三三两两的踞席而坐,格局又与方才不同。在栏杆边空出了一块地方,搭起一座三尺来高的舞台,想是为一会的金腰娘子出场做准备。
台边已经有了几名乐工拨弦,合奏着一曲悠扬婉转的鹊踏枝,许多人拿着牙箸合拍击碗,乐在其中。元秀虽然衣着迥异众人,但下楼来却只引起了附近几席的注意,裴二十四娘隔着几人对她招了招手,指了指身旁一间空席,想是替她留下的。
元秀走了过去入席,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却听裴二十四娘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方才是要回去,后来杜七过来才说你陪了人去楼上寻错娘补妆……是?”
元秀看了看左右,见裴二十三娘并卢嘉行都不在,只有崔风物、柳折别还在附近,便压低了嗓子,轻轻道:“云州也溜出来了。”
“贵主不打算下来吗?”裴二十四娘问道。
“她的妆容是用宫粉所上,这里的胭脂颜色调不出来,只好全部洗了重新画,我在旁边也帮不上忙,就先下来了。”元秀看了看附近新换的几个人,发现大半不认识,便问道,“王子故、崔四、窈娘、李十娘、卢九并你阿姐他们呢?”
裴二十三娘不在意的道:“刚才杜七硬把窈娘和阿姐拉到靠近栏杆边的席位上去,李十娘也跟着去了,崔四多喝了酒,在雅间休憩,其他人也都坐到了另外的地方。”
元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杜七等人的席位却是等下最好的观舞之处,想来裴二十四娘之所以会在这里而没有跟过去,全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便笑着道:“今日可是拖累你了。”
“贵主是升平的姑母,我与升平自幼交好,既然遇见了岂能不好生陪伴,再说这金腰娘子的舞就算值万金,回头再看也就是了。”裴二十四娘笑道,“对了,听说贵主方才去寻杜十二了?”她笑得有些暧昧又有些意味深长,显然认定了元秀此行的真正目的便是杜十二。
元秀坦然点头:“在宫中时曾听韦华妃说他箭技惊人,方才曲江畔以粉团为的,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杜十二还有这等手段?”裴二十四娘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涉及私情,倒是微微惊讶,她知道元秀的乳母薛氏本就是骑射高手,元秀自己的箭技再差劲,怎么说也是公主,见识总是不会差的,听她语气里发自肺腑的赞美,裴二十四娘忍不住向角落里看去,喃喃道,“我们从未听六哥提过呢!”
元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两三席,居中而坐的一人黛衣宽袖,头微垂,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在他身旁,各坐了一人,似在争论,她认出其中一人是方才柳折别带她去雅间询问时见过的两人之一,问裴二十四娘:“杜拂日身旁的人可是你六哥?”
“那个穿翠色衣袍的便是。”裴二十四娘随口道,她看了看附近坐满了人,问元秀,“可要为云州公主也留一个席位?”
“你叫她十娘吧。”元秀道,“这附近似乎没有空席了?”
裴二十四娘与杜七很是熟悉,道:“叫他们在我们旁边加一席就是。”说着招手叫过一名使女,低声吩咐了下去。
崔风物与柳折别虽然看见了元秀,但一直未曾多言,此刻见裴二十四娘着人加席,两人向这边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却听乐声渐歇,楼中议论声都渐渐停息了下来,渐次沉寂中,独有一个男子开腔唱道:“浣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
这是本朝刘宾客所写的《竞渡曲》,此刻唱来正是应景,那男子音色浑厚而宽广,元秀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十七八岁的伎人手持玉笛,站在台边作歌,这伎人身着彩衣,长发束顶,逆着栏外春光,看不清楚面目,歌声之中,却略带着一丝随意——
“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这前四句悠然随意,接着却陡然一转,音调拔上一层,变得铿锵有力:
“扬枹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
“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
转换自如,妙若天成,此刻楼中众人都止息了窃窃之语,专心聆听下来,却听他歌声又是一缓——
刻意拖长,透露出一抹俏皮婉转之态。
“刺史临流搴翠帏,揭竿命爵分雌雄。
先鸣余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
至此《竞渡曲》唱罢,众人注意力皆被引到了台边,纷纷喝彩,那伎人轻笑了一声,持笛向四面拱手道:“宴将开,曹某抛砖引玉,下面还请各位等候金腰娘子下来!”
“曹弦子的歌声若还是泥砖,那光宅坊里岂不是活生生的砖窑了?”这伎人话音才落,却有喜他之歌者大声反驳道,“只是才这么一曲实在难以尽兴,金腰娘子若是还未准备好,你何不复歌一曲?”
元秀想起方才向芳娘打听杜拂日在何处时听她说杜三在与右教坊歌部中的曹弦子饮酒,这曹弦子乃是歌部之人,也难怪歌声引人入胜,连金腰娘子那值万金的一舞都有人不急着看了。谁知她才这么想,却听身旁的裴二十四娘轻啐了一口,哼道:“这汪岳好生无耻,大庭广众,还这般纠缠不清!真是败兴!”
“汪岳?”元秀双眉一扬,奇道,“他不过想再多听一曲,怎就败兴了?”
裴二十四娘看了看附近,以袖掩嘴,凑近了她低声道:“贵主不知——这汪岳素有龙阳之好,一向就是不爱娥眉爱檀郎的,偏生这曹弦子生得有几分神似崔大,风流入骨,虽说是歌部中人,但其举止却比舞部精心调教出来的舞伎还要出色些,崔大乃清河望族嫡长子,借汪岳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他失礼,因此便盯上了曹弦子!”
元秀忍不住看了眼不远处,却见一向举止从容、风度翩然的崔风物嘴角常含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淡漠的望着某处,那边却坐了一个赤袍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后伺立着两个眉目清秀、风仪出众的小厮,他似察觉到了崔风物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有些讪讪一笑,怏怏的住了口。
曹弦子见他不再作声,也暗松了口气,笑道:“金腰娘子过会便要下来,还请诸位少候!”趁机退回自己席上。
“这汪岳既然对崔大有心,今日杜家怎还请了他过来?”元秀奇怪地问道。
她感觉到今日这楼上虽然都是杜家所请之客,然崔风物、裴灼这些人明显要比其他人与杜家主人相熟。
“这却是因为杜家三郎的缘故了。”裴二十四娘怏怏的说道,“他曾救过三郎一命,而且此人乃吏部侍郎汪全之子,三郎原任邓州刺史,自从年初奉诏还都,到现在圣人都不曾召他陛见,今日特意请客,有一小半也是为了名正言顺的邀这汪岳来打探些消息吧。”
元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裴二十四娘起初还气定神闲,过了片刻却不由面上一红,小声道:“贵主……”
“这不是什么大事,本宫还没那么无聊,重五之日出来一回,还要去向五哥巨细无遗的禀告。”元秀微哂,裴二十四娘听她这么说才放了心,拍手笑道:“咦,楼梯上有人下来了,贵主还未见过金腰娘子的绿腰之舞吧?”
正说着,三楼上面传下一片脂粉香气,中间夹杂着清脆的银铃之声,元秀顿时想到了那错娘身旁与云州年纪相仿的女郎,果不其然,方才那女郎在两名使女的搀扶下,款款而至,先在楼梯口向众人欠身行礼,祝祷万福,席中顿时呼声四起,纷纷在座上拱手相还,有人调笑道:“金腰娘子不止是一曲绿腰值万金,叫咱们在这里等的也觉得光阴寸寸皆是金啊!”
“这却是奴的不是了。”那金腰娘子闻言,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引得众人越发兴起,另一人笑道:“娘子既然自知不是,却不知道打算如何赔礼?”
不待金腰娘子回答,便有人叫道:“自然是罚酒了!”
“去取金荷盏来,方才郑家不是送了几坛三十年藏的土窟春?”一人立刻起身吩咐,“娘子使我等久等,至少也该罚满三盏才对!”
“三盏太少,我等这许多人,应该一人三盏还差不多!”余人纷纷叫嚷,故意刁难道。
元秀掩口轻笑:“这金腰娘子若是当真按着一人罚三盏的喝下来,今儿这绿腰也不必跳了!”
裴二十四娘打量着金腰娘子诃子下面那比寻常女郎都要格外妖娆袅娜的腰肢,带着一丝妒意道:“这些都是风月场上的寻常把戏,为难不住她的。”
果然那金腰娘子横波流目,脉脉片刻方道:“奴倒有心任众君罚,可是今日杜家七郎要奴为君等献舞,这——”说着,她一双妙目,柔柔看向了杜七的方向。
杜七不得不含笑起身替她解围,对那已经着人取了金荷盏并土窟春的客人笑道:“周兄莫要心急,与其此刻罚得金腰娘子起不得舞,何不等美人舞罢,再议处罚之法?”
那姓周的客人听了,倒也爽快,将金盏并酒坛放到案上,道:“七郎一向最是怜香惜玉,我又怎会做那等焚琴煮鹤之事?金腰娘子便先罚三盏,待舞罢再来饮剩下的。”说着环顾附近友人,笑道,“如此可好?”
几人因他与杜七之面,都是连声应允,待金腰娘子走过,裴二十四娘才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对元秀道:“那周郎还说杜七怜香惜玉,原本金腰娘子自己撒娇撒痴着也许就没什么事了,他这么一说,此事虽然暂时拖到了献舞之后,但金腰娘子却是难以脱身了!”
元秀对一个教坊女子自不会太关心,只是不时瞟向楼梯,心道:云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