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野只当她是玄鸿这几年新收的小道,心慕富贵,所以偷了帖子前来赴约,他在杜家子弟之中,虽然风流之名不及杜七杜留,在邓州外放数年,上下周旋下来,逢场作戏的事也没少做,见元秀反问,顺势便坐了下来,飞快的打量了一下她。
元秀今日穿着道家最寻常的麻衣,发挽道髻,只拿一支最最寻常的铜簪挽住,身上钗环摘得干净,这身道袍还是她昨日才到清忘观后,向瑶光讨来的旧衣,让采蓝连夜改得合身的,得益于韦造在紫宸殿上的提醒,为了不让珠镜殿上常熏的瑞麟香气曝露自己身份,她今日之衣皆拿千和香仔细熏过,务必尽量不露破绽。
只是她那过于光洁柔嫩的肌肤以及同样毫无瑕疵的双手落在杜野眼里,却让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敛起异色,笑眯眯地问道:“请问小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守真。”元秀微微蹙眉,淡淡地道。
“守真?”杜野重复了一遍,笑着道,“小道长可是玄鸿元君的爱徒?”
元秀淡道:“家师瑶光。”
“哦?瑶光道长是玄鸿元君座下最亲近之人,难怪小道长可以代替元君前来。”杜野笑嘻嘻的,道,“只是敢问小道长俗家是……?”
“观澜楼若不欢迎清忘观之人,贫道这便离去就是。”元秀见他盘问个没完,一皱眉,就要作势起身。
杜野自然伸手拦住,笑道:“小道长莫要误会,我并无他意。”
“你可是杜家之人?”元秀顿住了动作,淡淡问道。
“在下杜野,排行七,字霭生。”杜野含笑再次拱手为礼,风度翩然。
只是元秀见惯了长安风流之人,并不被他刻意的优雅所迷惑,反而冷淡的道:“也那就是今日此处邀约的主人了?如今楼上已到的客人,难道每一个都要跟杜家交代清楚底细,才能够留下?贫道倒不知道,原来那张请贴,如此烫手,也难怪观主,不愿意亲身赴约了。”
“小道长不知,今日所邀之人,皆为家中知交好友,惟独小道长面生,我好奇之下,才多问了几句,还请小道长见谅!”见元秀愠怒起来,杜野反而一本正经的赔起礼来。
元秀到底另有目的,见状又皱了皱眉,方继续坐了下去。
杜野见状,又就端午之日寒暄了几句,见元秀神色冷淡,终于识趣的寻了个机会,告辞出去了。
见他离开,元秀才哼了一声,自语道:“还以为是杜家哪个不成器的浪荡子,这般年纪做到了一州刺史,也算是年轻有为,却没想到……哼,难怪圣人要把他召回长安,另选贤才主持邓州,此人该不会是杜青棠昔年为相时以权谋私,才让他做到了一州刺史的吧?”
守真乖巧的在旁边就着梅子饮吃粽子,只作未闻未见。
那边杜野掀帘而出,又到了附近几席内寒暄一阵,接着便飞快的进了西面的一见雅间。
雅间内,已经有一人踞案而坐,正对着一面四折屏风自斟自饮,此人乌发以锦带缚住,黑压压的散在肩头,着一袭松绿交领宽袖袍衫,襟袖处皆以玄色丝线刺出繁复缠绵的穿枝花纹,他轻握着酒樽的右手指上,戴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玉制韘环,几与手上肌肤成一色,腰间束了玄底绣有菖蒲图案的锦带,赤金嵌明珠带鐍,腰间悬五色丝绦,系着一连五只成串的香囊,皆为锦缎底绣着应景的五毒,顺着他视线望去,那四折屏风上却是一派浩荡的艳红之色,漫山遍野的艳杏烧林,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绝艳之感。
见杜野进来,里面的人转过头,笑道:“三哥为何要去招惹那女冠?”
“咦,我不是说要去迎一迎裴灼他们?”杜野一脸的惊奇,“你怎知道我去见了那女冠?莫不是你在门后偷看?”
那人哑然失笑:“此刻楼上人还不多,三哥也知道我的耳力远胜常人,便是想装作没听见你的足音走向也难。”
“你若没开了门偷看,如何知道有女冠前来?”杜野不信,坐到他身旁一拍他肩,懒散道,“偷看了就偷看了,那女冠虽然年纪小,瞧着实在是仙姿殊色,若非她是拿着玄鸿元君的帖子来的,我定然不会试探几句就出来。”
那人不动声色道:“三哥难道不是被赶出来的?”
“胡说八道!”杜野毫不犹豫的一口否认,大言不惭道,“我这般儒雅风流,那等年纪的小小女郎最爱不过,岂会舍得赶我出来?”
“那是女冠,不是寻常女郎。”
杜野一本正经道:“女冠又如何?前有李季兰,后有鱼玄机,我又何妨做一回陆、谢或温?”
李季兰与鱼玄机皆是本朝女冠之中的风流人物,前者生于山温水软的江南乌程,容貌俊俏,自幼天资过人,年方六岁便能指蔷薇为诗,有两句为: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因此恚怒,曾言其长成必失妇行,后果如此,李季兰为女冠时,与茶山御史陆羽并俗家名为谢清昼的僧人释皎然都过从亲密,传言之中她的入幕之宾甚至还包括了天宝年间的进士、河间刘长卿,南阳朱放并韩揆、阎伯钧、萧叔子等。
而鱼玄机却是只在几十年前的事,她本是长安人,小字蕙兰,自小生得美艳多才,只可惜出身倡家,幼年时便能与杜陵温八吟唱和,做《卖残牡丹》时年仅十岁,温八吟便是温庭筠,此人面貌不佳却文采斐然,对鱼玄机极为赞赏,鱼玄机堪堪长至破。瓜之岁,对他颇有心许之意,然而鱼氏美貌年少而温庭筠自惭形陋年长,将她引与望族子弟李近仁为妾,但因李妻裴氏不能见容,后只得黯然投于咸宜观中出家,终不能相忘,后因妒杀使婢绿翘,被处死时正当韶华,不过二十有七岁,可谓是红颜薄命。
“三哥知道我耳力好,你方才掀帘退出后那女冠说的一句话我可是听得清楚。”见杜野以这两人的宾客自比,那人轻笑着道,“你可知道她说了什么?”
杜野略一踌躇,想到此处也无外人,好奇道:“什么?”
“那女冠自言自语,道她本以为你三十许便官至一州刺史,定然年轻有为,却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甚至,还怀疑你那刺史之位,是叔父在宰相之位上时以权谋私,替你弄的。”那人淡淡一笑。
杜野咳嗽了一声,忽然站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重要之事一样,喃喃道:“真是奇怪,裴灼他们为何还不来?”
“那女冠年纪虽小,到底是清忘观过来的,玄鸿元君的人,三哥还是莫要招惹,否则元君一纸书信到了叔父案前,连我也帮不了你。”那人微微侧首,冠玉似的脸上,眉黑如墨,斜飞入鬓,一双星目灼灼发亮,带着一丝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