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再到清忘观时,是打着替生母诵经尽孝的名义,道要在清忘观里吃上三日素斋才回宫——文华太后丧在四月中旬,虽然往年她都是在三清殿里与丰淳一起哀悼,但今年换一个地方也是无可厚非:嘉城公主差不多整日里都往三清殿上跑,五枝香的气息从三清殿一路蜿蜒回清思殿。
照例是瑶光出来接待了她,元秀吩咐采蓝和采绿归置一下简单的行李,带着薛氏去拜见玄鸿,玄鸿依旧是不冷不热,显得余怒未消,元秀只作未见,问候了几句,又将这回来时,丰淳赐予的一些东西奉上,便告辞出了静室。
这一天的深夜,玄鸿被室外不寻常的动静惊醒,她心中惊奇,先不说清忘观是皇家道观,别看观中只得她与瑶光等几名女流,但她究竟是皇帝的姑母,从前公主府的侍卫,均驻扎在观外保护,加上她出家之后日常用度日趋简朴,以她看来,观中并没有什么值钱之物,怎会有人摸进来?
玄鸿思索的时间,外面的人却似摸到了烛火,居然光明正大的点亮了灯台,云母屏风上,映出来人身影,让玄鸿暗暗蹙了蹙眉。
元秀脸色本有些苍白,但在烛火下却显得很是平静,她手里擎着一盏外间几上的三枝连理瓷灯台,身上只穿着中衣,把灯放到玄鸿不远处,欠了欠身,不紧不慢道:“不敢瞒三姑,我这回来清忘观,其实只是想问三姑一点旧事——晚上的素斋里我给大娘下了点药,药是魏博节度使之子贺夷简替我弄来的,足够大娘一觉睡到天亮而不自知。”
“这么说,你打算今儿与我耗上一夜了?”玄鸿皱眉,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半晌,叹了口气,指着自己放在床边小几上的外衣,“先披上吧,长安不比南方,如今仍凉。”
元秀依言披上玄鸿的道袍,在榻上跪坐下来,开门见山:“三姑,我的母后当年,为什么不受父皇的宠爱?”
“原配夫妻就一定相亲相爱吗?”玄鸿不意她开口先问这个,怔了一怔,才淡淡地道,“如今五郎和你五嫂,又何尝不是相看两厌?”
元秀道:“那后来又怎会有我五哥与我?还有八弟?”
“先帝做太子时,其实非常敬爱你的生母。”玄鸿沉默了片刻,悠悠说道,“奈何你母亲一直无嗣,而他们关系恶化,其实还是因为你那已经去世的四哥的缘故。”
信王李佳为宪宗皇帝第四子,其母显昌郡夫人出身寒微,容貌不过中上,却极擅舞蹈,原本是延政坊里左教坊的舞部部头,因数次献舞赢得宪宗喜爱,召她入侍,后来有了身孕,文华太后请示过宪宗,便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封号,从部头变做了宫妃。
李佳两岁时,中宫郭氏终于有孕,郭氏激动万分,而宪宗皇帝也对这个迟来的嫡子十分期待,那时候虽然彭王早夭,但代王李亿却已经八岁,生母博陵崔氏,在宫中居三夫人之一的丽妃之位,朝中一度有人提议中宫既然无子,莫如立长,若不是那时候郭家势大,而宪宗又忙于收拾怀宗皇帝留下的烂摊子,等不到丰淳出生,东宫或许就会提前有了主人。
在这种情况下,郭氏自然极为谨慎,她求得宪宗皇帝同意,在六个月的时候,就请了母亲刘夫人进宫陪伴自己,那时候,李佳已经快三周岁了,他并不特别聪明,生母连个正式的位份都没有,但却极得宪宗喜爱——只因他长得酷似宪宗自己。
因此连带显昌郡夫人,都得了宪宗多次召侍。
刘夫人进宫时,便听到了一个说法,道怀孕时多看一看谁,将来的孩子也许会像谁,所以劝说郭氏不时召见李佳在跟前看着,以图将来的孩子也能够因此得到宪宗另眼看待。
嫡母要看庶子,理由又光明正大,自然没人拦着,显昌郡夫人也知道,叫李佳在皇后面前多露一露面,对于她这样毫无家世又不算太得宠、位份还不高的生母所出的子嗣来说是极有利的,所以每次接到中宫传召,都欣然送李佳前去。
郭氏因谨慎的缘故,虽然要看李佳,却不喜显昌郡夫人在旁,显昌郡夫人教坊出身,最擅察言观色,一两次后,便寻了借口只叫宫人接送李佳,自己不再去蓬莱殿。
如此到了八个多月时,郭氏身子越发笨重,召见李佳也少了。但李佳却因为之前常常与她见面,每次见面,蓬莱殿里的点心又总比显昌郡夫人的份例可口,虽然那时候已经封了信王,他到底年纪小贪嘴,时不时的主动要求往蓬莱殿跑。
就在郭氏诞下丰淳前大半个月,李佳又让乳母独自带他悄悄跑到蓬莱殿求见郭氏,然而那日郭氏恰在小睡,蓬莱殿的人自不会为此叫醒他,便取了些点心请乳母陪着李佳在偏殿坐了等待。那时候郭氏已经随时可能会生产,蓬莱殿上上下下正着紧着,又因为太医断出是男胎……对李佳便不由自主的轻慢起来,当时殿上主事的是郭氏陪嫁的茜云,她使了两个小宫女在旁伺候,叮嘱了他几句不要乱跑,又命乳母仔细后,便去守着郭氏了。
待郭氏醒来,听说李佳过来,便吩咐召他过去,茜云亲自去请李佳时,却见偏殿后面用来小憩的榻上一片凌乱,原本告诉两个小宫女说自己也想小睡一会的李佳不见踪迹,偏殿角落里被宫幔挡住的一扇窗,却是虚掩的。
一个时辰后,宫人在蓬莱山东侧的太液池中,发现了李佳和乳母漂浮的身体,救上来时都早没了呼吸。
是夜,显昌郡夫人悬梁自尽。
元秀听到此处,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情说到底,母后最多是管束宫人不力,那时候母后已经即将临盆,蓬莱殿里难免会松上一松,何况我这四哥,是偷跑出去的,他自己也有生母,显昌郡夫人没看好他,才是关键,难道就为此事,父皇竟全归罪于母后身上?”
“先帝至今都被称赞英明神武,你道你的父皇,是因为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的缘故,这些都是阿谀之辞?”玄鸿淡淡地说道,“此事有几个疑处:第一,你四哥的乳母,善水,别说太液东池还不如西池大,就是把她丢进黄河里去,也淹不死!第二,当时是盛夏,蓬莱殿正对的太液西池前植了杏林,正枝叶茂密,可以遮荫,所以在西池畔游玩倒也可以理解,可东池那边沿岸都是还不能齐膝的卉草,那时候又是正午,日头毒辣,不论乳母还是信王自己,怎会去那里?第三,据蓬莱殿里的人私下禀告你父皇,你四哥被安置在偏殿等待时,你母后其实还未睡下,而是召了你外祖母,屏退了其他人商议事情!”
她悠悠的道,“你四哥那时候虽然才四岁,却极为好动,往常你母后召见他时,他总也坐不住,不是翻这里,就是钻那里,有一回啊躲到了蓬莱殿后面小花园的一株山茶树上,结果被树枝夹住了腿,他力气小拔不出来,用力挣扎反而把衣服撕破了,他又怕被责罚,不敢叫喊,山茶树的枝叶终年浓密,把他遮得严实,你母后派人怎么找都找不到,急得差点动了胎气!”
元秀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