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关中的气候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元秀身着单丝罗交领胡服,骑了青骢马,看到远处草丛之中一闪而过的身影,放缓坐骑的步伐,腾出双手引满弓弦,她才放手,骑着一匹玄色骏马、与她并辔而行的薛氏已经叹了口气,摇头道:“偏了!”
草丛中传出猎物受惊飞快离开的稀碎声,元秀失望的重新拉住缰绳,薛氏教训道:“这不是你的箭术问题,而是骑术……你松开缰绳后,青骢比你控缰时速度有所下降,所以才让你那一箭偏斜。”
“我会再练。”元秀咬了咬唇,轻声道。
薛氏点头,正要带她另寻一只猎物,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呜咽,似乎正是方才那只猎物逃窜的方向,采蓝一怔,她们带出来的猎犬却已经一溜烟的钻了过去。
不多时,一头足有半人高大的獒犬叼着一只头颅中箭的麂子回来邀功,麂子的颅骨差不多被全部击碎,羽箭整个穿透了它的颅骨,直没躯体,留在外面的,仅仅只是一截箭簇。
元秀从马上俯下身,皱眉道:“这不是我们的!”
薛氏长鞭一甩,从獒犬口中卷过麂子,凑近了一看,轻哼了声:“你看看是谁的?”
元秀抬手接过,却见那支箭尾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字——贺。
与此同时,远处也有三骑驰骋而来。
“这贺家郎君,倒真对阿家死心塌地。”采绿向采蓝做了个眼色,悄悄掩口而笑。
梦唐风气开放,虽然元秀身份尊贵,但贺夷简才貌双全,又足有资格尚主,对元秀苦苦追求,这使得元秀的美貌之名在长安几乎是节节攀高,如今人人都知道皇室之中昌阳公主以下,九公主元秀仙姿殊色、不遑多让。作为元秀的贴身宫女,采蓝、采绿虽然不希望元秀远嫁河北,却也为此感到有荣与焉。
“可他用错了法子。”采蓝心思细腻,在采字辈的大宫女里,素来以她为首不是没缘故的,她对元秀的了解,可比采绿深刻,此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家自跟随大娘练习箭术以来,每日不辍,比什么都要用心!偏生一直以来都达不到大娘的要求,方才那一箭又射偏了,阿家正不痛快呢,贺家郎君却补上一箭——还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补的,以阿家此刻的心情,定然觉得对方这是在嘲笑于她,岂能给他好脸色?”
采绿听了,嘻嘻笑道:“左右阿家此刻心情不好,这贺家郎君凑上来,正好给阿家发泄一下怒火,倒也不错!”
那三骑飞驰至元秀坐骑前丈余处才猛然勒缰,但见三骑均腾空踏了数下,才长嘶着站住,足见上面的骑士骑术高明。为首之人正是贺夷简,他骑着一匹全身赤红如火、偏生脑门处生着一丛霜雪般的皮毛的大宛良驹,身上亦穿着绯红圆领袍衫,犹如一团烈火,灼人眼目。在他身后,照例跟着夏侯浮白,与另一名蓝衣侍从。
贺夷简虽然受贺之方宠爱,但文武上面均是受过名师指点,骑在马上的姿态极为矫健,他朗笑着拱手向元秀行了个礼,神采飞扬道:“真是巧啊,阿煌!”
“阿家名讳,岂容你一介臣子,随意呼喊!”薛氏见他旁若无人的对元秀态度亲昵,脸色顿时一沉,呵斥道!
贺夷简看了她一眼,狡黠一笑:“薛娘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心仪阿煌长安人尽皆知,今日得见,唤着她的名字抚我相思之苦又有什么不可?”
“有道是发乎于情而守乎于礼,君臣有别,而且九娘年少,你这般直呼其名,叫别人知道,坏了九娘闺中清誉,又岂是爱护她的所为?”薛氏斥责道,“贺家郎君,你莫以为仗着河北之势,便可以为所欲为,这天下,到底还是姓李!”
贺夷简微微一笑:“薛娘子此话大大的不公!我听说,薛娘子少年之时驰骋原上,与其时的吏部尚书沈秀独子沈中礼一见钟情,因沈秀与夫人都喜欢温柔守礼的娘子,而郭老也认为沈中礼性情过于暴躁傲慢,并非良配,薛娘子与沈中礼不惜忤逆双方尊长,又有文华太后求情这才能够如愿成婚,据说,沈中礼也是在认识薛娘子后不久就改口唤薛娘子闺名的,若薛娘子以为我此举不妥,当初为何不斥沈中礼孟浪呢?”
薛氏自他提起沈中礼,神色便变得十分复杂,待他说完,眼中已经是冰寒一片,半晌才冷冷道:“我的身份,怎能与九娘相比?而你,又怎么比得上中礼?”
“比得上比不上,却不是薛娘子说了算的,阿煌,你以为呢?”贺夷简微笑着望向一旁沉默的元秀,元秀居然没有替薛氏说话,而是拿长鞭隔空对他指了指:“你跟本宫过来一下!”
她这么反应,薛氏与采蓝、采绿都是一怔,贺夷简却欣然拨马,与她一起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元秀止住坐骑,估计了一下距离应该不会被听见,沉声问道:“你已经打听到了?”
“长生子已经不在关中,而是去了剑南一带。”贺夷简见她面色不豫,也敛了笑容,正色道,“不过我的人还是追上了他,问到一些当年之事,方才你的乳母薛娘子之事,也在其中!”
元秀问道:“本宫母后所担忧的、由长生子解决的,究竟是什么事?”
“阿煌。”贺夷简忽然淡淡一笑,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问,“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是否当真要听?”
元秀不假思索道:“自然!”
“这世上许多事情,往往还是不知道的好。”贺夷简轻声道,“此事据长生子所言,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长安许多人都应该知道,但你却一无所知,可见是圣人和薛氏他们爱护的缘故,又何必一定要寻根问底?”
“你若当真不打算说,今日又何必来寻本宫?”元秀淡淡道。
“因为我知道,我若告诉阿煌我什么都没问到,阿煌定然以为我骗了你,说不得以后再不肯理我。”贺夷简叹息道,“阿煌身边的人既然不想你知道往事,阿煌又是从什么时候怀疑的呢?穆望子吗?我倒好奇,阿煌安置他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了?”
元秀警告道:“这是我家私事,你不许再去寻他!”
“那是宪宗皇帝才登基的时候,建英二年。”贺夷简见她定然要听,也不再劝,悠悠说道,“你的外祖父郭守爵高权重,子嗣昌盛,惟有两件心事,一是养女,也就是薛娘子的终身大事,二是你的生母,文华太后在宫中,景遇不佳。”
元秀一惊:“后一件怎么会?我从小便听人说,母后她与父皇伉俪情深,当年外祖父家被卷入谋逆之案,还是因为母后的缘故才留了一脉香火!”
贺夷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宪宗皇帝暮年的时候极为宠爱盛才人,最后驾崩之时,盛才人甚至还甘愿随殉,但阿煌请想一想,徐王殿下当时才多大?本朝初时也有才人徐氏随殉太宗皇帝陛下,而那位徐才人可是无所出的!”
“你想说什么?”
“宪宗皇帝时,文华太后——哦,当时的皇后以下,有品级的有王惠妃、崔丽妃并卢华妃,其下史芳仪,杨美人、罗美人,魏才人、盛才人,另有数位夫人。”贺夷简显然早有准备,连元秀都不甚清楚的宪宗皇帝初年妃嫔一一道来,悠然道,“当时宪宗皇帝的子嗣是这样的:皇长子李仁封彭王,生母为王惠妃,皇次子李亿便是如今的代王,其母为李妃崔氏,皇三子李付封齐王,其母是如今的杨太妃,当时的杨美人,皇四子李佳封信王,其母为显昌郡夫人,皇五子就是今上,生母,也是阿煌的生母。”
元秀咬了咬唇,喃喃道:“阿娘……不,昭贤太后原来有所出?”
“阿煌不知道也不奇怪。”贺夷简柔声道,“因为你的这位长兄,才半岁时就死了。王惠妃此后再未生育,此事是她心头隐痛,她位份高,又很得宪宗皇帝敬重,所以宫里素来没人敢随便提起,何况人都死了,生母是谁,又有什么好追查的?不过阿煌可能不知道,这位彭王,足足比你的胞兄、今上年长十岁!”
而丰淳,是文华太后的长子。
元秀沉默下去,贺夷简已经说的足够明白,文华太后郭氏并不是像盛才人那样,后来才进宫,她是宪宗还做太子时的原配,庶长子十岁之后,才有第一位嫡子诞生,在这之前,甚至连个嫡女都没有,往日里听到的所谓前朝帝后和谐,如今想一想,当真是一种讽刺……
“那当时最得宠的是谁?”元秀咬了咬唇,问道。
贺夷简看着她,淡笑着道:“自然是王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