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红的松花笺上写满了蝇头小楷,仔细看去,却是从元秀今日出宫起一直到回宫的详细记载,中间甚至连与西市中人苏律儿的对答都一个字不差的被记载了进去。
贺夷简看着,眉头渐渐皱起,抬头问师如意:“与阿煌同车的人是谁?”
“除了贵主的两名近身侍女,另外是一名与贵主年纪相仿的郎君,只在近处观其形容秀美,风仪清朗,但看起来身份不高,其他情况还不清楚。”师如意特意加了一句,“贵主离开时,将自己的侍卫留了一半下来照顾他。”
“一半?”贺夷简轻轻一笑,“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师如意点了点头,却未动身,贺夷简看了他一眼:“你有话说?”
“六郎,虽然此人身份还未确定,但却不难猜。”
“哦?”
“平津公主不正因此失了长公主之衔,如今甚至不得不暂回封地居住吗?”师如意提醒道,“那郎君是贵主从宫里带出来的!”
贺夷简慢慢摩挲着手边一柄紫檀木柄嵌羊脂白玉雕琢如祥云掩灵芝仙草形状的如意,嗤笑道:“阿煌不是那样的人!”
“六郎何以如此肯定?”师如意不解的问。
贺夷简悠然道:“若阿煌当真对男色有兴趣,当初在密道中时就该对我投怀送抱了!”
师如意对他颇为无语,默了一默才道:“六郎,从本朝初年起,贵主之中就鲜有贤淑者,远有晋安、太平,近有平津,六郎还年少,如今对元秀公主不过是一时兴起,何必非要如此大动干戈?或者过段时间,六郎就不记得她了。”
“我从小到大,但凡所思所想之物,没有得不到的。”贺夷简淡淡道,“贵主,也是一样!”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师如意,“再者,如意你又为何断定我是一时兴起,还是动了真情?”
“六郎!”师如意听到真情二字,微微变色,低喝道!
贺夷简却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大人怕我不听他信中劝告,另外给了密信你们,要你们设法破坏此事,对也不对?”
“使君是为了六郎好!”
“你现在的主人是我而不是大人。”贺夷简敛去笑容,深深望了师如意一眼,“如果再提此事,你自己先回魏州去吧!”
师如意立刻闭上了嘴,贺夷简性格桀骜,但对近身的人一向还算温和,几乎从不大声呵斥,不过,已经被贺之方派到他身边数年的师如意明白,假如因此轻看了贺夷简随口的一句话,说不定什么时候,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听他说话了……
打发走师如意,贺夷简眼中阴霾渐起,他在案前静坐良久,蓦然抬手,将松花笺揉成碎屑,丢到窗外,吐了口浊气,仰望春夜逐渐开始增多的星辰:“阿煌与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寒食过后就是清明,北邙山下的香火还没淡去,王氏就借着御苑里头一批樱桃新熟,办起了樱桃宴,同时也延请长安众诰命携女郎入宫,说是除了品尝樱桃外,也要在麟德殿前开一场女子蹴鞠。
这件事情是丰淳在郁仪楼上答应过的,此刻自然不会反对,甚至还因为这是王氏头一回举办这样的盛宴,特意吩咐御苑里已熟的樱桃不够的话,可以着人去其他地方弄一批来补充。一时间满长安的脂粉都贵上了三成,后宫之中,议论纷纷。
“莫不是要为五郎添些新人了?”伺候元秀笔墨的时候,采绿悄悄和采蓝咬着耳朵,“如今长安各家女郎都在为进宫的装束费心呢?”
“不是有蹴鞠吗?听说皇后殿下仿照寒食时郎君们的装束,设红蓝两方,吩咐尚衣局赶制胡服,她们还有什么好费心的?”采蓝轻嗤。
采绿道:“蓝娘忘记了,除了蹴鞠还有樱桃宴呢,宴会就设在太液池边,临水照影,到时候五郎隔着太液池就能遥遥看到,哪能不好生装扮?”
薛氏隐在门后,透过镂空的窗棂望进去,只见两人一起吃吃地笑了起来,元秀却依旧全神贯注的练着字,心里暗暗点了点头,元秀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鲜少愿意低头,养就了如今倔强的脾性,这回是怎么都不肯跟薛氏认错,薛氏又气又心疼,到底不能就这么撇下她不管,这段时间固然明面上不理会元秀,暗地里却一直观察着她,见她虽然惫懒些,但习字、拉弓,样样不落,心里的不满也渐渐消去了许多。
此刻沉吟了片刻,便一脚迈进书房里来。
采蓝和采绿笑声顿时一停,双双欠了欠身,低叫一声:“大娘!”
薛氏点了点头,她目光锐利,见元秀手中下笔不停,但分明速度快了许多,那份柔软便更多了,轻声道:“御苑那边樱桃熟了,宫里要办樱桃宴,皇后惦记着九娘最爱食此果,所以预先送了一筐过来,正放在了大殿上,采蓝去替九娘洗一碟来,一会练完字正好可以尝一尝。”
采蓝答应一声,采绿转了转眼珠,忙叫道:“蓝娘我去帮手。”跟着溜了出去。
房中顿时只剩了薛氏与元秀,她也不作声,半晌,樱桃还没上来,元秀今日的字却已经写毕,她搁下紫毫,端详了一番墨迹未干的字迹,见后面几十个字中隐隐透露出焦急之态,顿时有些怏怏,暗责自己究竟不够沉稳。
薛氏抄手在旁,将她面上表情变化觑得分明,此刻淡淡道:“九娘可是觉得自己心浮气躁了,故而失望?”
“大娘说的是。”薛氏主动开口,元秀也不想和这个名为乳母实如小姨的亲近之人彻底闹翻,顿了一顿,才回答道。
“那么九娘以为心浮气躁与雷厉风行的区分何在呢?”
元秀听到薛氏这么问,眉头微皱,立刻想起了那日清忘观之事,她怫然不悦:“前者心志已移,后者却锐意猛进,自是大不相同。”
“九娘到现在还以为,清忘观那日是雷厉风行,而非心浮气躁吗?”薛氏若要沉住气时,元秀纵然再想着不好好回话,也很难激动她,此刻便是如此。
“自然!”元秀沉下脸,厌恶道,“大娘,此事不要再提了!”
薛氏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十六年前,九娘还未出世的时候,郭家兀自富贵鼎盛之时,因此许多趋炎附势之人整日里想着法子讨郭家欢心,其中有一个人,便向大人推荐了一名世外高人。”
元秀蹙紧了眉,她知道薛氏说的大人不是其生父,而是郭守:“就是这个长生子?”
“本朝初时有袁、李两人,传下推背图一张,所谓‘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薛氏知她对长生子恶感难除,也不接口,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此图由来与其关系之大,九娘想必也不陌生,这位长生子道长,正是李淳风的传人!”
提到李淳风,元秀也不禁露出一丝敬色,但她随即轻哼道:“闻说李淳风冲静谦淡,他的传人岂是这般卤莽无礼之人?莫不是冒充的吧?”
“跳出红尘之人不在六界之内,九娘不可以自己尊贵而藐视他们。”薛氏正色道,“当时大人正为两个人愁烦,一个是我这个不孝女,另外一个是宫里你的母后,听说了有这么一位奇人,便亲自赶去他那时候的隐居之处,恳求他相助,这长生子果然替大人解了两件心头愁事!只可惜后来大人带着我去酬谢他时,他已经飘然远去,一直到上一回在清忘观,这中间已经十六年过去了,他的容貌竟无一丝改变,若不是真正的修道有成之人,焉能驻颜如此?既然是有能力的道者,又怎会去冒称李淳风传人?长生子道长的身份毋庸置疑!”
元秀冷笑道:“先帝在时常言昔年秦之始皇帝广寻天下方士欲求长生之法而不可得,本朝亦有宣、怀先祖为道家惑入丹汞之术,沉迷难醒,罔顾朝政,当初祖父怀宗岂不是因此而将政务丢给了皇考吗?所以先帝平生虽然未禁道佛,却最为憎恨这等妖言惑众之辈,那长生子态度踞傲不敬在先,危言耸听在后,凭他是什么身份,若不是看在了三姑与大娘你的颜面,当日我就着人拿了他入天牢!看他还敢不敢再说什么……”回想起清忘观中华发稚面的道士那番诛心之语,元秀话语一顿,一股不祥的感觉,突然笼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