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的路上,于文融心惊胆战的赶着车,即使在车辕上,他也能够感觉到车内近乎凝滞的气氛。薛氏很生气,非常生气。
往常她虽然只是尚仪,但因为元秀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缘故,看到薛氏生气,总会让步,但这一回,元秀却理都没理她。采蓝看着相对而坐皆是面沉似水的两人,开始觉得头大了。
她本是元秀身边除了薛氏外最亲近的大宫女,但也不敢在这时候贸然打圆场。
这种僵持一直持续到回了珠镜殿依旧没有改善,王氏遣了杏娘过来打探玄鸿元君忽然请元秀去清忘观的原因时,见珠镜殿中人小心翼翼,杏娘赶紧敛了脸上笑意,小声问采紫:“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阿家回来时脸色就不好,大娘也是,蓝娘叫我们不要多问。”采紫做了个手势,杏娘顿时站住脚步:“那我明天再来?”
“也好。”采紫点了点头,杏娘悄悄转去。
寝殿里面元秀沉着脸吩咐采蓝:“去烧一炉安息香来。”安息香能助眠,并有舒缓情绪之用,不过如今正逢春日,珠镜殿又靠近太液池,池上清风徐来,见池边初放春花的馨香自然带进殿里,所以自从搬到珠镜殿后,元秀便未再主动要求焚香过,此刻忽然提出要求,还指定了安息香,显然元秀心绪激动,已经到了需要香料来帮助克制的地步,采绿默不作声的去了,不多时捧进一只狻猊金炉,取了香料投入,馥郁而使人昏昏欲睡的奢靡气息传出,催人欲睡……
这种僵持到了第二天也没什么改变,薛氏没有来催促她起身,更不必说监督元秀习字挽弓,元秀也不急,一直到了辰初才懒洋洋的扬声唤采绿捧水进内伺候梳洗,又让采蓝开衣箱,挑了一身黛绿底绣紫棠牡丹对襟宽袖春衫,一条郁金裙直系到腋下,配杏子红底山水画帛,采绿照着吩咐替她梳了双螺髻,饰上宫花翠羽,唤来仪车去了蓬莱殿。
王氏显然没想到元秀会亲自过来,又见薛氏不在身旁,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笑着招呼她坐下。
“九娘怎么忽然过来了?”王氏让杏娘端上一盏扶芳饮。
元秀接过呷了一口:“五嫂,上回大姐那件事,那个娈童可是送过去了?”
王氏呆了一呆:“这倒没有。”
“哦?为什么?”
“那件事情九娘也知道,为了平津公主的面子也不方便多追究,原本大家发话后,我也想把人交给平津公主就算了。只是不巧,就是阿家去常乐坊的时候,似乎平津公主府里就……总之,当时公主无暇料理此事,所以托我暂时把人关在掖庭宫里。”王氏已经知道元秀昨日似与薛氏在斗气,今日就跑过来向自己索要这娈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元秀道:“那么这回大姐回封地,也没带他走吗?”
王氏摇头:“平津公主似乎把他忘了。”
就算没忘,平津公主也不会在这时候提起此人,丰淳先削了她的长公主之衔,跟着又把承仪郡主指给卢家最出色的嫡长孙,两道圣旨同时降下,清楚明了的说明了丰淳的态度,平津若还要不识趣,昭贤太后梓棺出宫之日秽。乱宫廷……反正她已经够丢脸了,万一丰淳再狠一点,她连公主衔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那把人给我吧。”元秀想了想,忽然道。
王氏大吃一惊:“什么?”
“我有点事想问他。”元秀皱眉道,“五嫂想到哪里去了?”
王氏勉强笑道:“九娘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这娈童来历不明,说不定有什么危险……”
“我又不是一个人见他,有什么好怕的?”元秀不以为然道。
“九娘,那件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这娈童的身份知道的人却不少……九娘忽然召见他,若叫其他人知道了……”王氏委婉的劝说,“只怕会有所误会,到时候坏了九娘名声就不好了。”
元秀嗤笑一声:“有五嫂治宫,能有什么坏我名声的话传出来?”
王氏无话可说,只得转头对梅娘道:“你去一趟掖庭宫,叫他们把人送来。”
梅娘点一点头去了。
掖庭宫在太极宫之西,距离大明宫不过是过几重宫门穿过一个西内苑的事,元秀在蓬莱殿等了大半个时辰,人就带到了。
这个在昭贤太后梓棺出宫前一夜以暖情香勾引了平津公主而被关押掖庭宫多日的娈童居然很是清爽,也不知道是王氏吩咐善待还是梅娘在带他来之前特意着他沐浴梳洗过一番。俯伏在殿下的人年纪看起来和元秀差不多,他身上穿着一件青色交领窄袖春衫,乌发木簪,苍白的面色让他显出一种犹如女子般的楚楚之态,一言不发的行礼,动作好似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阿家,就是此人了。”梅娘轻声回禀。
元秀收回打量的目光,想了想,对王氏道:“五嫂借个偏殿给我。”
王氏见她不打算带此人回珠镜殿,心下一松,忙道:“你看这里怎么样?我叫人退远些。”
“好。”
王氏立刻吩咐下去,自己也寻了个借口离开。
殿中只剩了采蓝、采绿侍奉元秀左右,这娈童看着柔弱,她们倒也不担心,只是均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元秀为什么会忽然要见此人。
“你叫什么名字?”元秀沉默了片刻,见那人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开口问道。
“卑贱之人不敢辱没先人名姓,阿家想叫什么都行。”那人显然从梅娘的称呼里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自嘲的笑了笑,清声回道。
元秀皱眉:“说!”她声音不高,却明显含了怒意。
那人不想惹怒她,只得有些无奈道:“我原姓穆,名望子。”
“听说你是杨太妃从教坊司中挑选过来的?”
“我本是左教坊舞部中人,虽然低贱,但也是靠舞技在教坊中得一席之地,太妃……”穆望子自说出名姓后便未再俯伏,而是直起了身,此刻可以清楚的看到他面上闪过的讥诮之色,“太妃要我做什么,我岂能反抗?阿家不必多问了,穆望子自知罪该万死,只求阿家赐下鸩酒一杯,了此残生!”
元秀盯着他,淡淡道:“既然如此,也不必鸩酒,掖庭宫中自有梁柱,本宫瞧你腰间束带虽然朴素却极为牢固,为何还要拖到今日?”
穆望子一怔,随即叹道:“蝼蚁尚且贪生——能多活一时,总是好的。”
“杨太妃从教坊挑了你本是打算送给昌阳公主的。”元秀理了理袖子,淡淡道,“后来因为昌阳公主偶然之间听到长安崔风物的名声,召进宫里一观之后一见钟情,你便没了用处。本宫奇怪的是,昌阳公主赐婚还是先帝在时的事情,这中间近三年时间,怎么杨太妃一直都留着你在宫里么?”
“阿家说笑了,太妃召我后不久,昌阳公主下降清河崔氏,我自然是回了左教坊所在的延政坊。”穆望子轻声道,“那之后不久,先帝驾崩,天下缟素禁丝竹宴乐,一直到了昭贤太后崩逝前,太妃才复召我进宫,谋算平津公主。”
“照你这么说,一切都是杨太妃指使你的?”元秀蹙眉问。
穆望子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切都是太妃的意思!”
“那太妃为何这么做?”
“我不过奉命行事,如何能知?或许是因为当年卢妃与杨太妃素来不和,所以太妃恨乌及屋,想要借此让大家厌恶平津公主?”穆望子淡淡道。
元秀哼了一声:“这天下能够叫平津公主看上的人多的是,杨太妃会愚蠢到非要找一个与她有关的人来做这件事?何况你还用了暖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