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阁虽是青楼却一向只接待达官贵人,便是胡商巨贾,也须得一掷千金才能进门,阁中女子多是幼时就被鸨母买进门,教以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并舞蹈等,寻常人家女郎也没这般精心调教,待得及笄之龄便是鸨母看差了眼,出落得不算一等风流,仗着腹有诗书气自华,打一个才女的招牌也能将寻常伎人比下去三分。梦唐一朝并不禁止官吏狎妓,与青楼女子唱和不以为耻,反引为荣。许多著名词曲,往往都是先在青楼歌伎处传开的。
而这般场所自然也是极尽风雅。
过了前面的大厅,便是一座中等规模的花园,园中植了四时花卉,如今正是迎春并紫薇花开的时节,花园中间挖着瘦而曲折的沟渠,沿渠置嶙峋之石、缀灵秀之木并养有数只姿态优美的白鹤,见到人经过也不害怕,悠然在花木、水渠之间来回走动,时见薜荔横生,时见楼台隐檐,堪称移步易景,端得是花尽心思。
单这座园子的布局便可令许多初入长安、见识不多的恩客拊掌称赞,千金易散这个词用在了此地可是一点都不稀奇。
“这园子其实是仿的。”秋十六娘引四人登上了一座挂着“俯仰楼”牌匾的小楼,这座小楼建得巧妙,恰好藏在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樟树后,樟木四时长青,将之遮蔽得七七八八,下方花园里又路径曲折,人行其中往往需要低头留意脚下,很难发现楼上人的窥探,“据当年帮着筹划的人言,是仿照了江南罗城保扬湖。”
唐时罗城保扬湖还不算很出名,固然此刻保扬湖沿岸已经有了许多园子建造借景,却还远不似后世那般人尽皆知——在后世,它叫做瘦西湖。
元秀点了点头,秋十六娘抿嘴一笑,拿过一只鎏金嵌宝狻猊炉:“贵主身上的是瑞麟香,此香是宫中特赐贵主所用,其味芬芳高洁矜然含威,在这污浊之地却不相宜,焚一炉沉水香掩盖可好?”
薛氏闻言,若有所思,元秀见她没有反对,便道:“好。”
一缕接近无色的烟气从炉中逸出,犹如软绸般柔柔的缠上了鼻端,旖旎的气息不自觉充斥在整个楼中,元秀蓦然想起沉水香的来历,这是汉时赵合德进与其姊赵飞燕以求子的……她生长深宫,生母养母都是端庄持重之人,所用香料向来偏静心高雅,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香料,赶紧定了定神。
就在这时,守在窗边的采蓝轻声道:“人已经来了!”
“把窗户关了。”薛氏立刻吩咐,“不要出声,盛名之下无虚士,再走近些夏侯浮白未必听不到咱们在这里说话。”
采蓝忙扣下窗来,薛氏对秋十六娘悄悄附耳低言数句,后者立刻露出了心领神会之色,对元秀古怪一笑,飘然而出。
“大娘你和十六娘说了什么?”元秀感到秋十六娘离开时看向自己的目光颇为诡异,好奇地问道。
薛氏一撇嘴角,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然道:“不过是两手准备,你不用担心。”
贺夷简一行穿过花园用的时间不长,采蓝才替元秀沏好一壶神泉小团,便见薛氏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的故意大声抱怨:“鸨母去了这许久,怎的还不见安排人来伺候?”
采蓝话音刚落,便听楼梯之上传来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笑道:“小娘子想要谁来伺候?瞧我如何?”
见这话回的轻佻,薛氏脸色微沉。
元秀撇了撇嘴角——秋十六娘提到贺夷简,也不知道和薛氏说了什么,两人走到一边商议几句,薛氏便同意让元秀主动与贺夷简见一见……如今看薛氏的模样,她该不会真心要把自己嫁到河北去吧?
虚掩的门被推开,元秀面现诧色:“你?”
薛氏暗赞她演得不错,抬头看向门口,原本有些不满的心思却立刻淡了几分:当户而立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古语都说燕赵男儿多俊伟,这话正应在了贺夷简身上。他身量甚高,体态却极为匀称,显然长年习武所致,着一袭紫棠郁金纹绣越罗袍衫,风姿卓然,头上未带幞巾,而是以一支竹节碧玉簪挽住,五官之中依稀可见胡人血统,轮廓深邃,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目光明亮而锐利,一眨不眨的看着元秀。
梦唐一朝承隋制,风气上面,却还有着魏晋的古风,对于美人总是格外的宽容。虽然时下不再流行面目姣好如女子的少年,而是崇尚文武兼备、身材魁梧这等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儿,但世人对于容貌出色者的宽容总是出奇的一致。
别说薛氏,便是朝廷的科举取士亦有身言书判四条,其中排在第一位的身,便是指体貌丰伟,不说丰神俊朗,至少也要中上之姿,否则就是有失国体。
贺夷简身材高大容貌俊朗,不似清河崔氏起自三国的家风浸染出来如崔风物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之态,却给人以剽悍与俊秀并重之感。薛氏自己做女郎时就是个敢挥舞着马鞭把许多郎君都抽下坐骑的悍女,对于崔风物那等风仪虽然也能欣赏,看多了却也觉得无趣,如贺夷简这般倒是投了她的胃口,两下里一比较,对贺夷简印象却好了许多。
“魏博节度使之子贺夷简,见过贵主!”贺夷简在门口站了一站,随即大大方方的踏入,微笑着对元秀欠了欠身,他虽然弯下了腰,目光却依旧盯着元秀不曾移开,口中近乎敷衍道,“上次偶遇不知贵主身份,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贵主恕罪!”
元秀皱眉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见贵主的。”贺夷简嘴角微勾,毫不客气的在她下首最近的席位上坐下,似笑非笑道。
元秀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本宫的身份,为何不等本宫准许,就擅自坐下?”
“你欺人太……”跟着贺夷简而来的一名随从见状,立刻怒声呵斥起来!
贺夷简一皱眉:“妙娘你先出去,留夏侯在就行。”
“六郎!”作使女打扮的妙娘瞪着眼睛看着贺夷简,见他脸色一沉,不敢再僵持,只得愤然转身,出了门,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这地方是本宫包下来了,本宫可没请你们,你们也出去!”元秀皱了皱眉。
贺夷简假装没听到,在席上直身拱手,笑道:“贵主,我乃魏博使君幼子,上有一位义兄,三位阿姊,其中阿姊已有两位出嫁,皆是性情和顺之人,我年十七,自幼由名师教导,文武兼修,尚未婚配,亦无姬妾……”
“你告诉本宫这些做什么?”元秀暗暗咬了咬牙,面无表情道。
贺夷简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向贵主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