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蛮儿身穿茶黄色对鸟菱纹绮绣罗衫,一条丁香色藕丝裙直束到腋下,头上挽着垂练双髻,腕上系着一对银铃,随行动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在她手里,还抱着一只浅色虎皮花纹的猞猁,不时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嘴,蹦蹦跳跳的跟在元秀身后进入紫宸殿的偏殿,笑嘻嘻的行了个家礼,叫道:“五舅舅!”
丰淳换了一件八成新的联珠野珠头纹锦袍,摘了软幞,露出里面束发锦带,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略年轻些,含笑应道:“隔了些时候不见,蛮儿似乎又长高了许多?”
他自己有三子而无一女,原本对宗室中的小郡主小县主也确实宽容些,只是郑蛮儿年岁比元秀也少不了多少,比起徐王和利阳公主来还要大点,平时又和丰淳见的不多,所以丰淳其实也记不得上回看到她时多高了,只不过随口一说。
然而郑蛮儿听了却大喜看向元秀道:“九姨,我就说将裙子系高一些,五舅舅定然觉得我又长高了一截,是也不是?”
“你本来比起上回见你五舅舅也是长高了。”元秀此刻穿的却是联珠花树对鹿纹锦裁的胡服,腰间束着栗色蹀躞带,显得轻盈利落,丰淳看到便奇道:“怎么换上胡服了?”
元秀懊恼道:“刚才穿的宫装才要出门时却被昨日挑的猞猁抓出了丝,想想还是胡服方便些。”
丰淳见不是大事,便点了点头,吩咐鱼烃:“传膳。”
郑蛮儿在最下首跪坐下来,乌黑的眼睛看了看元秀又看了看丰淳,突兀道:“五舅舅你还生九姨的气么?”
“……”元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丰淳瞥她一眼,含笑问郑蛮儿:“蛮儿今日前来莫非是要为了替你九姨赔罪?”
郑蛮儿认真点了点头:“蛮儿不知道九姨怎的惹了五舅舅不高兴,只望五舅舅念在九姨和蛮儿都在那只能食素的清忘观待了这么久的份上,莫要再生气好么?”
这回丰淳是真心笑出了声,看着元秀道:“哦?九妹和蛮儿这半个月竟过得如此清苦?”
“清忘观中清净怡然,三姑和蔼可亲,我住着觉得不错,若不是蛮儿吵着要回来,七姐又亲自去了,我才不想这么快回来!”元秀强撑着不肯承认。
谁知郑蛮儿立刻道:“九姨胡说,清忘观本是三姑祖私人修行之处,我们冒昧前去打扰三姑祖其实很不高兴,除了去时和离开时,平常可见三姑祖召我们去闲话家常?”
“三姑祖毕竟已是出家人,晨昏各有功课,岂能与寻常长辈相较?”元秀轻描淡写的道。
“那么清忘观中供访客居住的厢房年久失修,竟然到了漏水的地步!而且被褥又硬又薄,屋子里东西都不齐,可是真的?”郑蛮儿反驳,“那回下大雨,若不是三姑祖想起来叫我们换个地方,半夜里我们住的厢房被雷击中垮了一半,水把床都快淹没了,留在里面没来得及收拾走的衣服也被压住,害我只剩了两三套衣裙更换……还有在观中时九姨你每餐都只食一小碗汤饼,可回宫在含冰殿上即使刚刚因我惹哭七姨,气氛尴尬,你也多吃了一倍!”
元秀恼羞成怒,也不管丰淳就在上首,拍案呵斥道:“不许说了!”
“哈哈……”丰淳听了,毫不同情的大笑出声。
郑蛮儿对元秀扮了个鬼脸,得意洋洋。
“看来蛮儿与九妹在清忘观里住的这段日子倒是感情甚好。”丰淳不动声色的说道,“听说蛮儿回长安后连长公主府都未去,就直接跟九妹进了宫,回头大姐若是知道,可该埋怨九妹了。”
元秀忙道:“是我舍不得蛮儿。”
“五舅舅,不是的,其实我老早就想回家里去了,只是七姨说叫我继续陪九姨几天。”郑蛮儿毫不迟疑的拆她台道,“原本以为九姨和五舅舅还在闹脾气,所以才留下的,如今用过午膳,五舅舅就叫人送我回去可好?”
“你这个没良心的!”元秀恼怒,“你怀里的是什么?还敢说是专门陪我!”
郑蛮儿也不理她,期盼的望着丰淳。
丰淳沉吟道:“今日不行,明日,明日若有空暇再说吧。”
“我每天都很空啊!”郑蛮儿疑惑道,“也不用五舅舅和九姨亲自送我,安排一架马车就行,若是宫里没有闲置的车,打发人去长公主府说声,叫母亲派车来接我便是。”
丰淳却指着侍者捧上来的一盘菜肴:“这同心生结脯做得不错,你们都尝尝。”
另有两人为元秀和郑蛮儿捧上一份,所谓同心生结脯乃是选取上好生肉洗净,切成长条,然后将长条系成一个个结,继而风干,制成肉脯,若要食用时取了上屉蒸熟。这道菜若要做的好,从最初的选材到最后蒸时的火候分寸皆有讲究,是以虽然不算名贵菜品,却很见功力。
元秀以银箸取食了一个,完全咽下后点头道:“酥而不烂,鲜香滑口。”
“五舅舅,我到底几时可以回去?”郑蛮儿这回却没被带偏了话题,随便尝了一尝,便复习问道。
“蛮儿这么说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丰淳拿起案上金樽饮了一口,微笑着问道。
元秀立刻瞪她一眼,郑蛮儿摇头:“没有,姨母们和舅母待我都很好,但我很久没见到母亲了,若是五舅舅和九姨想我再宫里待着,容我回去见一见母亲再来可好?”
“也是这个道理,既然如此,鱼烃,明日就传长公主进宫来探望蛮儿吧。”丰淳略一思忖,道。
“五舅舅——”郑蛮儿再天真,这时候也发现不对了,惊讶地看向丰淳,复看向元秀,却见元秀面色迟疑,她心下一沉,脱口而出,“五舅舅和九姨难道是要把我留在宫里做人质?!”
元秀皱眉:“你想到哪去了?”
“那为何不许我出宫,就连我思念母亲也要叫母亲来看我而不是许我出宫回自己家里去?”郑蛮儿盯着她,探身握住元秀的手,恳切道,“九姨九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要纠缠你九姨了。”丰淳叹了口气,看了眼鱼烃,后者上前一步,小声道:“承仪郡主,留郡主暂居宫中,这是大家和阿家为郡主考虑的缘故,还请郡主莫要辜负长辈一片苦心!”
郑蛮儿一惊:“我家出事了?”
“城中有些谣言,你母亲正忙着料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接你回去,在这之前,你先住在珠镜殿里可好?”元秀温言哄道。
“谣言?”郑蛮儿虽然娇纵,却不糊涂,何况此事在她去清忘观前已有端倪,她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叫道,“是为了仙奴?是韦坦那个无赖!”
“蛮儿,那是你父亲!”丰淳不悦斥道。
郑蛮儿怒道:“五舅舅,我姓郑,我的父亲,是郑家郑敛!与那韦坦有什么关系!”
“如今他才是你母亲的驸马,自然也是你的父亲!”丰淳沉了脸,“这话你在私下里发发脾气也就罢了,当着人前岂能如此无礼,叫外人看我们李家血脉的笑话!”
元秀生怕郑蛮儿执拗的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顶撞丰淳,忙劝说道:“蛮儿,现在这件事情已经传出了长公主府,许多人都盯着常乐坊想看热闹,实在不适合回去。”
“我去清忘观陪九姨时,韦坦就已经为此事与母亲吵过几回,难道这么久了他竟还没向母亲和仙奴赔罪?”郑蛮儿疑惑道。
元秀面色一变,丰淳已阴了脸:“你说谁向谁赔罪?”
“当然是韦坦向母亲和仙奴赔罪!”郑蛮儿理直气壮道,“他一个浪荡子,文不成武不就,若不是尚了母亲堂堂长公主,长安如今有几个人看得起他?韦家族里他又算什么?”
“你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身份尊贵,驸马让着她一点也没什么。”丰淳悠悠道,“不过你说的仙奴……似乎只是一个豢养在府里的玩物吧?”
郑蛮儿撇嘴道:“论才论貌仙奴比韦坦强多了,不过是出身不及韦坦罢了!”
元秀头疼地抚额:“蛮儿,你是郡主,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偏袒一个娈童实在太过委屈驸马?”
“我不喜欢韦坦!”郑蛮儿恨恨道,“他若是好东西,当初也不会害得我父亲郁郁而去!叫我没有亲生父亲在身边,小时候在宗室里受了多少笑话!还妄想着让我唤他父亲吗?五舅舅,九姨,那韦坦也不是韦家多么出色的人物,不过因为尚了母亲才在韦家地位不一般,如今既然此事已经外传,与其让外界议论纷纷,莫如借此叫母亲与韦坦和离了如何?”
“放肆!”丰淳面沉似水,一字字道,“就为你们母女的私欲,就要叫李家的公主都背定朝三暮四水性杨花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