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克莱顿恢复知觉以后,看见安得森抱着孩子站在身边。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脸上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惊骇的表情。
“该么了?”他问道,“你病了?”
“我的孩子在哪儿?”她叫喊着,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安德森把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朝她递过去,珍妮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说,“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你跟那个俄国佬一样,都是魔鬼!”
安德森惊讶得瞪大了一双蓝眼睛。
“不是你的?”他惊叫道,“你说过‘肯凯德号’上那个小孩子是你的儿子。”
“不是这个,”珍妮痛苦地回答道,“是另外那个。他哪儿去了?船上一定有两个孩子,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
“船上只有这个孩子,我以为是你的。非常抱歉。”
安德森焦躁不安,急得走过来走过去,珍妮看出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小杰克。
不一会儿婴儿哭了起来,他在瑞典人的臂弯里蹬着两只小脚,还探出身子向这位年轻妇人伸出一双手。
对此她不能无动于衷。她轻轻叫了一声,跳起来,从安德森手里抱过小孩儿,紧紧搂在胸前。
她默默地啜泣了好一阵子,脸贴在孩子肮脏的小衣服上。由于这小东西不是她亲爱的小杰克而引起的痛苦与悲伤,渐渐地被一个新的希望代替了。她想,一定在“肯凯德号”离开英格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奇迹,使得她的孩子逃脱了茹可夫的毒手。
与此同时,仅管因为搞错了孩子,珍妮痛苦万分,可是这个置身于野蛮丛林之中的小“流浪儿”无言的呼唤又一次震动了她那颗充满母爱的心。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吗?”她问安德森。
安德森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说,如果不是你的孩子,我就不清楚是谁的了。茹可夫说是你的。我想,他确实认为这就是你的小杰克。
“现在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我不能再回茹可夫那儿了,他会把我枪毙了。可你还可以回去。我把你送到大海,然后再让黑人们把你送到船上,你看怎么样?”
“不!不!”珍妮叫喊着,“我绝不回去!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落入那个坏蛋之手。让我们带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一块儿走吧。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总会得救的。”
于是他们继续落荒而去,带着六个给他们挑粮食和帐篷的摩苏拉人。他们的行李什物都是安德森准备逃跑时偷偷搬到船上的。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珍妮·克莱顿都受着难以言传的痛苦的煎熬。昼夜相连似乎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恶梦,很快她就失去了时间、日期的概念,不知道他们是漫游了多少年还是多少天。在这无穷无尽的恐惧与苦难之中,只有一个闪光的点,就是这个小孩儿,他那轻轻抚摸她的娇嫩的小手已经紧紧抓住她的心。
这个小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她自己的小孩儿,填补了因为失去他,心灵深处产生的那片空白。当然,他永远不能和小杰克划等号,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将母爱完全给予了这个可怜的小孩儿。后来,只要坐在那儿闭上一双眼睛,她就沉浸在甜蜜的想象之中,觉得紧贴胸口的孩子就是她亲生的儿子。
有一阵子他们向内陆跋涉的速度非常缓慢。从沿海地区来打猎的黑人不时传来消息,说茹可夫还没有搞清他们逃跑的方向。此外,安德森希望尽量减轻这位娇生惯养的妇人一路上的艰辛,便放慢了速度,休息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走路的时候,瑞典人坚持替珍妮抱小孩儿,还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少消耗一点儿体力。自从发现偷出来的小孩儿不是小杰克之后,安德森一直懊恼万分。而珍妮一旦相信,他确实是出于一片好心之后,便一再请求不要再为这个无法避免的错误而自责。
每天宿营时,安德森总是亲自指挥摩苏拉人给珍妮和孩予支起一个舒舒服服的帐篷。而且总是给她选择最有利的地形,帐篷四周还用带刺的荆棘筑起一道结结实实的围墙。
她吃的东西也是瑞典人从他们有限的“库存”中能够找到的最好的食物。然而最让珍妮感动的是这个汉子对她总是十分体谅,礼貌周全。
珍妮一直感到迷惑不解,奇怪一个面目可憎的人,居然会有如此崇高的品格。后来,他那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骑士精神,以及对她始终如一的关心和同情使得他的形象在珍妮的心目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透过丑陋的外表,她看见他性格中的真诚、善良和美好。
后来听说茹可夫离他们已经不远,而且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安德森和珍妮一行九人才加快了速度。这时,他们又到了乌加贝河,安德森拿东西和一位酋长换了一条独木舟。这位酋长的村庄在离乌加贝河一条支流不远的河岸上。
这以后,这一小伙逃亡者便乘独木舟,沿着宽阔的乌加贝河逆流而上。他们走得很快,没多久,便把追踪的人甩得老远,再也没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后来,他们结束了在乌加贝河上的航行,扔掉独木舟,又钻进苍莽的丛林。旅途立刻又变得充满艰险,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
离开乌加贝河的第二天,小孩儿发起高烧。安德森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但他不忍心把真情告诉珍妮·克莱顿。他看到这位年轻妇人几乎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骨肉疼爱。
孩子生病不能再走,安德森只得从大路上退下来,在一条小河岸边的空地上“安营扎寨”。
珍妮守护在被疾病折磨着的小孩儿身边,寸步不离,然而真是祸不单行,就好像悲伤与焦急还没有折磨够她似的,突然间她又遭受了新的打击——一个到附近丛林里寻找食物的摩苏拉脚夫回来说,茹可夫和他那群走狗正在离他们相当近的地方宿营,而且,那群坏蛋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他们自以为极其隐蔽的藏身之地。
这个消息只能意味看一件事情:不管孩子病情如何,必须马上拔锅起灶,继续逃奔。珍妮·克莱顿对俄国佬的禀性太了解了,知道他一旦抓住他们,就一定要把她和孩子分开。而分离就意味着那孩子立刻命归黄泉。
他们沿着一条野兽先前踩出来、现在几乎被荒草淹没了的、腾蔓缠结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走着。这当儿,摩苏拉脚夫们一个接一个偷偷地溜走了。
这几个人对安德森和珍妮还算忠诚,也有点献身精神。不过他们的忠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要被俄国佬和他的走狗抓住。他们听说过那么多关于茹可夫残暴、凶狠的故事,对他十分惧怕。现在知道他已近在咫尺,心理上那道防线彻底崩溃,一个个溜之乎也,把三个白人留在了丛林里。
安德森领着珍妮慢慢向前走着。野草已经完全覆盖了小路,瑞典人踏着丛生的荆棘,在灌木丛中开路。孩子只得由年轻妇人来抱。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意识到,一切努力终于以失败告终——一大群白人和黑人沿着他们开出来的那条路追了过来,已经听得见阵阵人声。
很清楚,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要被茹可夫生擒活捉。安德森把珍妮藏到一棵大树后面,又用荆棘和杂草把她和孩子遮掩起来。
“摩苏拉人逃跑之前曾经告诉我,再往前走一英里有一个村庄,”他对珍妮说,“我设法把俄国佬引开,你就赶快往那个村子里跑。摩苏拉人跟我说过,那位酋长对白人很友好。再说,眼下我们再无别的办法了。
“躲过这一阵子,你就设法让酋长把你送到海边摩苏拉人的村庄。总会有船驶进乌加贝河口的。那时候,一切就都好办了。再见了,夫人,祝你走运!”
“可你上哪儿去?斯文,”珍妮问,“你为什么不能也藏在这儿,再跟我一块儿到大海去呢?”
“我去告诉俄国佬你已经死了,他就不再找你了。”安德森咧着嘴笑了笑。
“你跟他说完以后为什么不能再回来跟我一块儿走呢?”珍妮固执地说。
安德森摇了摇头。
“我想,跟茹可夫说你已经死了之后,我就不会再跟任何人一块儿走了。”他说。
“你的意思是,他要杀你?”珍妮问,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清楚,大恶棍茹可夫绝不会善罢甘休,放过实德森。安德森没有答话,朝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指了指,让她不要出声儿。
“我不怕,”珍妮·克莱顿说,“我绝不能让你为了救我,自己去死!把你的手枪给我,我会打枪。我们可以一起把他们打退,然后再想办法逃走。”
“这没用,夫人,”安德森回答道,“我们俩只能被他们一起抓住,那时候,我便什么忙也帮不上了。想想孩子,夫人。你们俩都落到茹可夫手里会是什么结果,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为了孩子,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办!给你,拿上我的步枪和子弹,你或许用得着。”
他把枪和子弹袋推到珍妮身边,拔腿就跑。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又回到那条小路上,向俄国佬和他的走卒们迎面跑去,眨眼间便在一个拐弯处消失了。
她的第一阵冲动便是跟安德森一起迎接死亡,有这支步枪,她或许能帮他点儿忙。而且,她简直不敢想象,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可怕的森林里,没有朋友的帮助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从荆棘和草丛中慢慢爬出来,想赶快追上安德森。她把孩子抱起来,瞥了一眼他那张小脸儿。
那张脸烧得通红,整个神情也显得极不自然。她把脸贴在他的面颊上,发现孩子烧得怕人。
珍妮·克莱顿吓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在林莽丛中的那条小路上站了起来。步枪、子弹袋扔在荆棘旁边忘得一干二净,安德森、茹可夫,以及她自己面临的灭顶之灾也全忘到了脑后。
她的脑子里只是索绕盘桓着一个念头——这个可怜的孩子正经受“丛林热”’可怕的煎熬。神志清楚的时候,他肯定非常难受,而自己束手无策,连一点儿痛苦也替他减轻不了。
她希望能找那些自己有小孩儿的妇女帮帮忙,蓦地想起安德森说过的那个对白人比较友好的村庄。啊!只要能及时赶到就好了!
一刻也不能耽搁。她像一只受惊的羚羊,朝安德森指给她的那条小路飞快地跑去。
从她身后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片叫喊声和枪声,然后又归于沉寂。她知道,安德森碰上了俄国佬。
半个小时以后,她精疲力竭、跌跌撞撞,跑进一座小村庄。村子里的棚屋都是茅草苫顶。她立刻被一群男人,女人,小孩团团围住。这些兴奋、好奇的土著居民七嘴八舌向她提一大堆问题。可是她连一句话也听不懂,更没法儿回答。
她只是流着眼泪,指着怀里抱着的那个正可怜巴巴哭叫的婴儿,一遍又一遍地说:“发烧……发烧……发烧……”
黑人们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他们看出她这样着急的原因了。一个年轻女人连忙把她拉进一座茅屋,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设法让孩子安静下来,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她们还请来巫医,在小孩儿前面生了一堆火,火上吊了一个小陶罐,罐里煮着些古怪的稠乎乎的东西。巫医在火堆上迈过来迈过去,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条斑马尾巴在罐子里蘸了一下,又念了几句咒语,在小孩儿脸上洒了几滴那种药汤似的东西。
巫医走了之后,女人们围坐在孩子四周有的嘤嘤啜泣,有的嚎啕大哭,把珍妮吵得简直要发疯。不过她知道,她们这样做都是出于好意,只好默默地、耐心地忍受这场白日里的恶梦。
大约半夜,村庄里突然间乱作一团。黑人们似乎正在大声争论什么,不过她一句也听不懂。
不一会儿,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向茅屋走来。她正蹲在那堆明亮的火旁,膝盖上放着那个小孩儿。小东西一动不动,只是半睁着一双眼睛,可怕地翻白眼儿。
珍妮·克莱顿看着那张小脸,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是这个无依无靠的小东西对于她已经那样亲切,那样宝贵。她那颗痛苦的心已经完全扑在这个可怜的。没名没姓的小孩儿身上,重新点燃起自己被劫持到“肯凯德号”上之后泯灭了的爱,并且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他的身上。
她明白,孩子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将要蒙受的损失,她痛苦万状。但还是希望死神快一点降临,结束这个小生命的苦难。
茅屋外面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珍妮听见有人压低嗓门儿悄悄地交谈什么,过了一会儿,这个部落的酋长——木·于万扎姆走了进来。她先前没见过这个人。因为自打进村,女人们一直围着她,干这干那,照顾孩子。
现在她看到木·于万扎姆是个长相丑陋、满脸邪恶的家伙。珍妮·克莱顿觉得与其说他是个人,还不如说他更像一只大猩猩。他试图和她说点儿什么,可是没有成功,后来从外面叫进一个人。
应召而来的也是一个黑人,可是和木·于万扎姆的长相有很大的差异.珍妮·克莱顿立刻断定,是另外一个部落的成员,是来当翻译的。珍妮从木·于万扎姆提的第一个问题,就看出他不怀好意。
她觉得很奇怪,这家伙为什么对她的行动计划突然发生了兴趣,而且对她来这个村庄之前预定的目的地问得特别仔细。
珍妮觉得没有必要隐瞒真情,便实言相告。可是当他问她是个是还指望见到丈夫时,她摇了摇头。
然后,木·于万扎姆通过翻译对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刚刚听大河边上住着的人说,”他说,“你的丈夫已经沿乌加贝河找你好久了,可是后来,他让当地的土人抓住给杀了。我特意来告诉你,如果你还指望旅行结束见到丈夫的话,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你应当顺原路回去,一直回到海岸上。”
珍妮谢了木·于万扎姆的好意,一颗心却因为新的打击变得麻木了。经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她感觉迟钝,精神崩溃,什么样的折磨对于她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她低着头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躺在膝上的孩子,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木·于万扎姆已经离开茅屋。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屋子里又走进一个人。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人往快要熄灭的火堆上扔了几块木柴。
火一下子又着了起来。火光像变魔术一样,把屋子照得通亮。
借着明亮的火光,珍妮·克莱顿惊恐地发现孩子已经死了。究竟多会儿死的,她就说不上了。
她觉得嗓子眼里像堵上一块硬硬的东西,连气也喘不过来,无力地垂下头,贴在紧紧抱在胸前的那个死婴身上。
屋子里死一样地寂静,后来坐在对面的那个黑人妇女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男人在珍妮·克莱顿身边咳嗽了几声,喊出她的名字。
珍妮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尼古拉斯·茹可夫那张充满讥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