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封裴敦回到长安时的盛况相比,萧士及这一趟就悄无声息多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无人知晓。这是不可能的。
永徽帝派了安子常专门来接他,还有过来接虎符的内侍,见了他都喜笑颜开。
萧士及笑嘻嘻地将虎符递了过去,对那内侍道:“还请帮士及转交陛下,就说,士及此次,有负圣恩了。”
那内侍尖着嗓子笑,颔首道:“柱国公如此谦逊,是大齐之福啊。”一边说,一边接了虎符,拱手道:“洒家先走了,陛下还在宫里候着。柱国公何时入宫面圣?”
萧士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我得先回家一趟,我夫人在家里恐等急了。”
说得那内侍会心一笑:“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陛下说了,这江陵刺史府,有了柱国公才能这样平平稳稳拿下,这一趟劳苦功高,还是应该歇一歇的。——柱国公请便,那洒家就对陛下说,您明儿面圣?”
萧士及忙道:“有劳大人。明日一定入宫面圣。——说实在的,此去江陵,还没坐定呢,封大都督就捉了卫星峰,我其实是去捡了趟漏,陛下的嘉奖,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哈哈!”爽朗笑着,将那内侍打发走了。
安子常和萧士及并辔而行,慢吞吞走在朱雀大街上,看着远处宫墙上的落日余晖,感慨地道:“士及,你这一趟回来,可跟前两次大不相同啊!”
萧士及面色如常,看着街边的景色,道:“有什么不同?我还是我,只不过,很多事情,经过之后,就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得到过,和没有得到过的差别吧。”
得到过就有了底气,会不当一回事。没有得到过,就总是意难平。
“那也得想得开啊。有的人,得到了,就想得到更多。比如卫星峰……”安子常唇角轻勾,淡淡笑了笑。
“他啊……”萧士及长长叹口气:“也难怪。几年封疆大吏做下来,还记得姓什么的人,确实不多。”
“那你呢?若是那时候,他没有截胡,依然是你去做了荆州刺史的位置?”
“我?”萧士及想了想,道:“我恐怕不会比他好多少。一下子站得太高,很容易看不清自己。虽然我不至于和他一样去造反,但是飞扬跋扈,桀骜不驯之态,恐怕比他只多不少。”
这两样都是上位者的大忌。
恃才傲物,功高震主,都活不长的。
“那你还要谢谢上一次你被夺爵贬官了?”安子常故意说道:“嗯,让我想想,你觉得是谁让你被夺爵贬官的?”
萧士及横了他一眼,道:“一码归一码,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安子常哈哈大笑,道:“行了,我把这些兵士带回营里去了,你带着你的亲兵回柱国公府好好跟家人孩子见见,明儿还要入宫面圣呢。”说着,扬起马鞭,往自己马身上抽了一下,和萧士及分道扬镳了。
萧士及看了看他的背影,才一抖缰绳,对自己的亲卫道:“走吧,咱们也回家。”
回到崇康坊的时候,刚刚是要落匙关门的时候。
柱国公府门前挂着两盏灯笼,照在府门前的石狮子身上。
萧士及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亲卫,自己去叩响角门。
门子探头一看,是国公爷回来了,喜从天降,高兴得声音都变了:“公……公爷,您回来了!”忙拉开角门,让萧士及进来。
前面已经有人飞奔去二门上送信去了。
杜恒霜此时正在跟几个孩子一起吃晚食。她又有了身孕,但是这一胎倒是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身上不断冒汗,总是热得很。
她面前只摆着一碗荷叶冷淘,她挑了两筷子,就不想吃了。
平哥儿不许她放下筷子,一个劲儿地劝道:“娘,多吃点,再多吃点,小弟弟在娘肚子里该饿着了。”
杜恒霜笑道:“也许是小妹妹呢?小妹妹吃不了这么多,娘吃饱了。”
阳哥儿腆着脸挤过来,冲杜恒霜做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以为杜恒霜看不见,他伸出小胳膊,将那冷淘轻轻往自己那边推。
“阳哥儿又要偷大伯娘的冷淘吃!快打他的手!”顺哥儿大声叫道。
楚顺娘和楚媚娘掩嘴偷偷地笑。
安姐儿拿起筷子,轻轻在阳哥儿手背上敲了一筷子:“就知道嘴馋,说你多少次了,厨房里冷淘多得是,你就要偷娘的吃,也不怕弟弟或者妹妹出来不依。”
阳哥儿见大家都说他,瘪了瘪嘴,正要扯着嗓子嚎,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阳哥儿,你又淘气了?”
阳哥儿睁大眼睛看向门口,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门口立着,背着回廊上的灯光,他的面容有一半掩在暗处,看不清容貌。
但是一听他的声音大家都听见了。
“爹!”
“大伯!”
“大表哥!”
几个孩子大喜着冲了过去。
杜恒霜也扶着椅子站起来,含笑道:“怎么这会子回来了?连个信都不送。”
这人正是萧士及。他一把将阳哥儿兜起来抱住,朝天甩了两圈,然后换顺哥儿,再是平哥儿。
安姐儿不依,跳着脚地道:“我也要!我也要!”
萧士及笑道:“安姐儿,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让爹抱你甩高了。”
安姐儿堵嘴:“人家还不到十岁,不算大……”说着,上前拽住萧士及的衣袖,百般央求。
她撅起小嘴的样子,跟杜恒霜小时候如出一辙。
萧士及一时心软,将她兜着抱起来,朝天上甩了两圈,逗得她咯咯地笑。
放下安姐儿,萧士及跟楚顺娘和楚媚娘打招呼:“你们喜欢吃什么,让表嫂命人给你们做啊。”
楚顺娘和楚媚娘忙笑眯眯地道:“都是我们爱吃的呢。”又忙告退:“大表哥,我们吃完了,这就告辞了。我们去跟姑祖母说,是大表哥回来了。”
萧士及笑道:“代我向曾太夫人见礼啊,就说天太晚了,等明儿入宫面圣之后,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楚顺娘和楚媚娘笑着应是,跟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回曾太夫人杨氏住的院子里去了。
萧士及回头,看见杜恒霜站在堂前的姚黄魏紫牡丹插屏前面,温婉浅笑。
走过去携着她的手就着灯光瞧了瞧,道:“比先胖了好些。身子有不舒服吗?素素有没有经常来给你诊脉?”
杜恒霜道:“四个月了,不胖你该担心你的孩子了。”又问他:“吃了晚食吗?还是刚回来?”
“刚回城,跟安子常在城门附近见了一面,交了虎符,我让内侍说,我明儿再进宫。陛下也不会怪罪的。”萧士及扶着杜恒霜坐下来。
三个孩子都围上来,安姐儿趴在萧士及后背,阳哥儿偎在腿边,平哥儿想着自己是大人呢,不能像两个小的一样,强自克制自己,站在杜恒霜旁边。
萧士及笑着问他们:“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就去沐浴,等下爹去你们房里看你们。”
三个孩子就知道爹和娘要说话了,都有些依依不舍,但是也没有多留,只是道:“爹一定要去了,我们下去了。”走的时候,还回身招招手。
杜恒霜笑着道:“让他们多留一会儿又如何?你不在家,孩子们很想你呢。”
萧士及笑道:“我更想你。”
杜恒霜装没听见,只耳垂那里微微泛了几丝嫣红。她给萧士及盛一碗饭,浇上几勺乳白的鱼汤,又把明炙小牛肉推到萧士及面前。
萧士及赶了一天的路,此时回到家里,看着这紫红色的胭脂米,白莹莹的鱼汤,棕红色的明炙小牛肉,顿觉食指大动,就着碗风卷残云般吃将起来。
“你慢点儿吃,又没有鬼赶着你。”杜恒霜撑着头在旁边笑道。
萧士及狼吞虎咽吃了两碗饭,到盛第三碗的时候,才长长地出一口气,道:“终于是半饱了。”然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杜恒霜说这一次去江陵的情形。
杜恒霜听说萧士及将捉拿卫星峰的功绩让给了封裴敦,点头道:“不错,你确实周全多了。这个时候,你要再多点战功,陛下本人就算没有想法,他身边的人可说不定。咱们现在不能做这个出头椽子。——虽然已经很出头冒尖了。”
萧士及笑了声,道:“是呢,我还没去,那边守军就反水,绑了卫星峰来献,实在是太扎眼了。我宁愿说是封裴敦设计将卫星峰拿下的,也不要这个顺水便宜。”
“便宜不好占啊。”杜恒霜感慨地道:“想不到卫星峰聪明一世,居然糊涂一时,到底还是栽在他的姻缘上。”
萧士及道:“说起来,丹娘也是不容易。听说她本来是想离开卫星峰的,可惜她儿子不愿意。不管是走还是留,都由不得她。儿大不由娘,她这个做娘的,却不能不管自己的孩子。”
“丹娘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杜恒霜也跟着叹息。当初丹娘和卫星峰之间的事,可以说,除了他们本人,就是杜恒霜最清楚了。她一度还对丹娘很是敬重,有意帮了她许多。
不过在后来丹娘被卫星峰救走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谁知道,兜来转去,丹娘最后还是跟了卫星峰。
“如果我是卫星峰……”萧士及端起茶杯,随口说了一句,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杜恒霜就轻描淡写地道:“如果你是卫星峰,你不会有休我的机会,更不会有娶了别人再回头的机会。”
萧士及嘿嘿地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如果我想攀龙附凤,当年又不是没机会?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通过裙带关系往上爬。这种男人,被女人的裙子拴住了,还有骨气么?还能成大事么?”
“算你还有点脑子。”杜恒霜横了他一眼:“陛下将卫星峰和丹娘都关到天牢了。崔家的盈盈要跟他义绝呢。”
“卫星峰本来犯的是族株的罪。但是他和丹娘也都没有族人了,崔盈盈是告发者,又是崔家女,只要义绝,她不会有事的。只不过,她也要和她姐姐崔莲莲一样,进道观出家了。”萧士及摇摇头:“家族兴衰,却要这些女子承担后果。崔家也是五姓七望之首的士族门阀,三个嫡女却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崔家长房的嫡长女崔真真,是前太子妃,在毅亲王夺宫那一夜,死于杜恒霜箭下。
崔家三房的嫡长女崔莲莲,是从良娣扶正的太子妃,如今保住了性命,却只能进道观出家。
崔家三房的嫡次女崔盈盈,本来跟皇室无关,还下嫁的是寒门庶族的卫星峰,没料到卫星峰也作死,连累她也要进道观出家。
“她跟卫星峰生的儿子,也是保不住的。”萧士及叹口气,对杜恒霜道:“咱们以后不管能不能成世家大族,一定不能用自己的女儿谋取利益。如果咱们萧家的男儿不能为护住萧家的女儿,这世家大族不做也罢。”
杜恒霜对这一点当然是极力赞同,不过她也道:“话也不能说绝。你不能小看女子,女子不比男儿差的。”
“我不是小看女子。你这么厉害,我怎么敢小瞧你们这些女子?我只是不想让我们的女儿去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去做那些她不想做,或者不适合的事情。我的女儿,我只希望她嫁得人品端正的如意郎君,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虽然做父母的不能偏心,但是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嘴上虽然不说,萧士及其实更偏心安姐儿,而杜恒霜更看重平哥儿。
阳哥儿还小,又喜欢淘气,杜恒霜和萧士及对他总想板起面孔,但是总不能奏效,对这个惫懒的小儿子,他们也有些无可奈何。
萧士及吃完就去浴房洗漱,然后去孩子们屋里坐了坐,回来就跟杜恒霜一起歇下了。
第二天,萧士及入宫面圣之后,回来对杜恒霜道:“陛下让我去审卫星峰。我去天牢见了他们。丹娘说,想见你一面,陛下已经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