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萧士及绝对不会弑母,龙香叶还是被萧士及的气势吓倒了,猛地往碧纱橱里面一缩,颤抖着声音道:“你别乱来!”声音变得尖细刺耳,如同被人从背后捏住她的脖子,钝刀子割鸡脖子一样难受。
萧士及呵呵笑着,放下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地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乱来?娘也知道,我是费尽心机想要往上爬的人,怎么会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呢?”
“没……没错,就是这个理儿……”龙香叶告诉自己肯定是这样,可是看着萧士及的样儿,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跟以往很有些不同,又有些后悔是不是将他逼得太狠,让他神经失常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
龙香叶又有些着急,大儿子虽然不如小儿子听话,可是这个家全靠他。若是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把杜恒霜杀了,也无济于事,他们萧家肯定又要败下去了。小儿子年纪还小,还没有长到独挡一面的地步,大儿子千万不能出事啊……
龙香叶有些后悔逼萧士及太紧,打老鼠到底还是伤了玉瓶,一时忘了害怕,从碧纱橱里挪出来,穿上软底绸面的绣花鞋,来到萧士及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及哥儿,你还好吧?别吓唬娘啊……”
及哥儿这个称呼,还是萧士及小时候,龙香叶这样叫过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又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可是到现在才想起来他也是她的亲儿子,萧士及心里五味俱全,很不是个滋味儿。
萧士及往后退了一步,将手从龙香叶手里抽了出来,淡淡笑道:“娘,我很好,我没事。”说完对外面扬声道:“找个人去外院,跟萧义说,现在可以把人领进来了。”萧义是萧家外院大总管。
龙香叶摸不着头脑,讪讪地问道:“到底有什么事啊?要领什么人进来?”
萧士及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刚才的怔忡和伤感似乎都是龙香叶的错觉。
龙香叶觑着眼睛看萧士及,琢磨这个大儿子到底在想什么,心里开始悔了上来。
都怪那个关氏,好好的作耗,哭得泪人一样,那个金姨妈又在旁边趋奉,让自己忘了这个大儿子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拿捏他,从他六岁开始,自己就没有成功过了。
龙香叶这边悔上来,萧士及却已经气定神闲地走到对面南窗底下的紫檀木透雕荷花椅跟前,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袍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浅浅一笑,两颊露出两个浅涡:“娘,您可知道,我昨天晚上,都去做什么了?”
“你不是有公事吗?”龙香叶心不在焉地道,又回到碧纱橱里坐下,心神不宁的搅了搅矮几上的燕窝。
那碗燕窝已经有些凉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在舌尖萦绕,味道变了许多。
龙香叶叹息着扔了银匙,对外面叫道:“来人,把这燕窝给我撤下去。”
梅香低头走进来,将炖盅和小碗装回食盒里面,担心地看了龙香叶一眼。
龙香叶笑着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梅香又给萧士及屈膝行礼,才拎着食盒,倒退着出去。
屋子里很安静,大总管萧义的声音似乎从外面院子传进来。
萧士及知道是萧义带着人进来了,心里渐渐沉静下来。——既然到了这一步,只好走下去了。以后他会经常出去办差,不在家里。若是不能给杜恒霜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还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以前他不想用恶意来揣测自己的家人,现在却发现,他的家人,或许把他当亲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把杜恒霜当成和他一样亲的亲人。
一想到昨天的事,他就不寒而栗。当着他的面,也能让杜恒霜受皮肉之苦。若是以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呢?
他在外面提心吊胆也就够了,不想以后家里还多一个人提心吊胆。
萧士及听见了外面屋子的动静,也听见萧义将下人都赶到外面院子的声音,心知准备好了,便笑了一声:“娘,我昨天其实是专门为了娘出去了。公事嘛,就是个幌子。”
“是吗?你不是在逗娘开心吧?”龙香叶的声音又惊又喜。头一次,这个大儿子居然把她这个做娘的,放到他媳妇之上了!
萧士及轻笑,声音和缓低沉:“当然不是,我昨日为了娘的亲事,跑了好几家媒人,托了附近里坊最有名气的四个媒婆,为娘物色合适的人选呢。——娘,您怎能说儿子不孝顺呢?儿子不惜给自己找个爹,也要满足娘的心愿,将娘聘嫁出去……”
龙香叶起初听见“亲事”、“媒婆”、“聘嫁”,潜意识就安到自己的小女儿萧嫣然身上,有些失望地道:“你着什么急啊?慢慢寻就是了,还特意大晚上跑出去,你刚新婚,把自己的媳妇扔下算怎么回事……”
萧士及轻轻咳嗽一声。
外面的萧义听得清清楚楚,对着雕花地罩前面站着的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使了个眼色。
这个媒婆会意,一掀帘子就走了进去,用帕子捂着嘴,呵呵笑道:“老夫人,您的儿子真是孝感动天啊!啧啧,不忍寡母守节,四处为寡母寻找合适的聘嫁人选。这份孝心,就是陛下也是要赐牌匾嘉奖的!”
龙香叶听了这话,像是被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胸口,立时眼冒金星,差一点就晕过去。
一只胳膊撑在碧纱橱的床板上,一只手扶着胸口直喘气,过了许久才抬头道:“你这个疯婆子说什么胡话?我何时说过要嫁人了?”说着恶狠狠地盯着萧士及,怒道:“你这个逆子!”
那媒婆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哟,我说老夫人啊,您就别不好意思了。刚才我都在外面听见了,您可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啊!——其实再嫁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陛下都鼓励寡妇再嫁,老夫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再说你也不是很老,又养尊处优,看上去也就三十来许人……”
龙香叶大怒,拍着身边的矮几道:“我本来就是三十来岁!”
“哦……呵呵……呵呵……”媒婆有些尴尬:“不错,不错啊,正合你的年龄嘛。我听说,你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守礼之人,最是遵从三从四德。我跟你说,现在的小娘子,像你这样的真的不多。昨天听你儿子说了你的情况,我立刻就想到几门好亲事,想跟你说道说道。”
龙香叶涨红了脸,见这媒婆还来真的,忙道:“你给我出去!我好好的,有儿有女,嫁什么人啊!——我不嫁人!一女不事二夫,我是守节的节妇,我不嫁人!”说着又啐了萧士及一口:“你行啊!原来打着这个主意!打量把我嫁出去,这个家就由你做主了吧?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爹吗?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吗?我要去祠堂哭老爷去……”说着,真的红了眼睛,拿帕子拭着泪,就往外走。
萧士及扑通一声,跪在龙香叶面前,恰好巧妙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娘,您别伤心,儿子现在才明白娘的心事,是儿子的错。儿子拼着对死去的爹爹不孝,也不能让娘伤心。娘,儿子都知道,您经常晚上睡不着觉,只好在灯前拣佛豆。看着我和二弟夫妻和顺,您就来气。生病了,不肯看郎中,也要我和二弟在您房里打地铺照顾您。其实都是因为我们不懂您的心事。——儿子知道,守寡不容易。娘的后半辈子还很长,娘,您不用说出口,儿子就给您办到了。这个曾媒婆,是这十坊九里最能干的媒婆,她一定能为娘找一户好人家的。”
龙香叶瞪着跪在地上的萧士及,像是头一次认识他。——这个儿子,怎么这样心狠啊!她在家守节不够,他还要把她嫁出去!
一女不事二夫……
可是那媒婆已经瞅准这个空档,笑嘻嘻地道:“老夫人,您听我说,这里有三家不错的人家,我和您儿子共同参详过,觉得很适合您。”
龙香叶狠狠地剜了萧士及一眼,别过头,气呼呼地走回碧纱橱坐下,心里到底好奇,没好气地道:“说吧,都是些什么人?”
那媒婆贪图萧士及,还有另外几家大额的赏钱,打定了主意要做成这门亲事,忙抢着道:“老夫人,您就别怪您儿子了。来,听我说说这几个人。”
媒婆自来熟地片腿坐上碧纱橱,和龙香叶面对面坐着,拿出了第一张庚贴。
“这是胜业坊的李家。李家老爷今年和老夫人差不多年纪,都是三十多,家财万贯,又做着大生意,生得也是一表人材,前头媳妇没了,只留下两个女儿。老夫人又会生儿子,若是嫁过去,生两个儿子,又是一份家业稳稳地到手了!”
龙香叶知道这些媒人嘴里是瘸子也要说出朵花来,并不为所动,耷拉着眼皮道:“李家老爷这样好,怎会找不到黄花大闺女做填房,要来寻我这个老婆子?”
那媒婆看向萧士及,见他微微点头,就会意道:“这个,我也不瞒老夫人,这李家老爷有一样不好。”
我就知道。龙香叶嗤笑一声,好手好脚三十多有钱的男人正当盛年,大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争着嫁,怎么会屈就她这个三十多快四十的寡妇?!
“有什么不好?”龙香叶故意问道,想臊着萧士及。
那媒婆叹口气:“我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李家老爷本人什么都好,可是有一样不好,就是他有一个寡母,如今六十多了,极是厉害。他前头的娘子,是活活被这寡母打死的。”
龙香叶吓得一哆嗦,瞪着眼睛道:“这种恶婆子,打死人命了,怎么不抓她见官?!”
“说是那媳妇不孝,将汤撒在婆婆身上,所以被婆婆命人拿乱棍打死了。啧啧,收殓的那一天,我也去看过了,那媳妇全身上下,都是被针扎的暗伤,身上皮肉没有一块是好的,实在是太惨了。人都说,她不是被乱棍打死的,而是被人用针活活扎死的。”也就是说,其实那婆母亲手把媳妇弄死的。那媳妇的娘家不闹,也无人为她做主。
这样的人家,李家老爷又是大孝子,结果想娶续弦都没有人愿意嫁,包括窑子里的窑姐儿宁愿继续卖身,也不肯从良嫁到李家。
李家老爷没法子了,才高价向这媒婆征求人选。
龙香叶恨的又瞪了萧士及一眼,见他没事人一样,怒道:“你是想我死吧?——你这个逆子!”
那媒婆忙道:“老夫人,话不能这么说。这李家老夫人,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人。她只是极重规矩。我听说,老夫人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规矩礼仪自然无可挑剔,又是三从四德的状元,女诫女则的元帅,您这样的妇人,那李家老夫人想必是极为心爱的。嫁给李家老爷做填房,两个人恩恩爱爱该有多好?再说,李家又家财万贯,已经说好给大笔的聘礼,最少六十抬。——老夫人,您想想,六十抬聘礼,娶六个黄花大闺女都够了。还有,这李家老爷身边没有妾室通房,家里极是和睦。”媒婆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当然隐瞒了李家老爷喜欢逛窑子的嗜好。
龙香叶将脑袋摇得像泼郎鼓:“不嫁,我不嫁。这是什么人家啊?这样狠的恶婆婆,嫁进去就是送死啊……”说完又瞪着萧士及道:“这家也有寡母,人家的儿子怎么没有将寡母聘嫁出去?都是你不孝!”
萧士及淡淡地道:“李家老夫人年过六旬,按律,不在再嫁的人选当中。”
龙香叶不信真的有这样的律例,狐疑道:“你别唬我,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过这样的律例?我只知道表彰寡妇守节的律例,从来没有听过鼓励寡妇再嫁的律例。”
萧士及正色道:“朝廷大事,我怎么敢胡诌?难道我不想做官了?”说完站起来,对着南面抱拳道:“陛下刚刚颁定《令有司劝勉庶人婚聘及时诏》,有旨曰‘妻丧达制之后,嬬居服纪已除,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还有,‘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导劝乖方,失于配偶,准户减少附殿。’——娘,您听听,减少本辖区的寡妇数量,关系到这一地父母官的政绩啊!您也说了,我是热衷往上爬的人,陛下都有了旨意,我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儿,怎么能不立即响应呢?”
那媒婆也笑嘻嘻地赶紧拍马屁:“正是正是。萧大人聘嫁寡母,是为尽孝。响应陛下的旨意,是为尽忠。这忠孝自古难两全,在萧大人这里,居然都齐全了,实在是难得、难得啊!——老夫人,您就松松口,全了您儿子这份孝心吧!”
龙香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歪倒在碧纱橱里,满脸悲愤,捶着胸口几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了。
那媒婆看见龙香叶这个样子,也有些讪讪地,道:“老夫人不用如此欢喜,还得让李家老夫人相看相看呢……”
龙香叶怒视着那媒婆,低吼一声:“滚!你给我滚出去!我的家,永远不许你登门!”
那媒婆撇了撇嘴,一甩帕子,叉腰道:“你别这么恶狠狠的,你这种口不对心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你真以为那李家老爷找不到填房,非要将就你啊?我这不是看在萧大人一片孝心份上,专门留给你的?——你可知道,我手里有多少鳏夫,正等着娶老婆呢!胜业坊的张屠户,也是个大孝子,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他每天都自己亲自照顾呢,你要嫁过去,跟他一起侍奉公婆,岂不是好?还有平康坊的梅琴师,一手胡琴拉得出神入化,就连陛下都召他进宫演奏过,他家里也只有一个快七十的寡母相依为命。这个梅琴师也是个孝子,四十多了,还从未娶亲,你要嫁过去,可是做原配呢!啧啧,有几个女人,一辈子能做两次原配啊?你算是走运了!”
龙香叶窒了窒,往后缩着腿,没好气地问道:“为何都要是孝子?”
那媒婆惊讶地道:“老夫人不是最看重孝子吗?萧大人是投您所好啊!”
龙香叶忍无可忍,大声道:“够了!——我在佛前发过誓,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我死也不出萧家的门!你想我走,没门儿!”
萧士及站起来,往雕花地罩处走了几步,问道:“娘,您真的要一辈子做萧家人?”
龙香叶含泪点头:“当然,我是不会嫁给别家的。”
萧士及点点头:“那好。”说着,对外面又叫了一声:“二叔,您进来吧。”
萧士及的二叔,也就是他爹萧祥生的亲弟弟萧瑞生呵呵笑着,迈着八字步走进内室,对着碧纱橱里的龙香叶长揖在地:“大嫂,好久不见了,小弟我是朝思暮想啊。”
萧士及指着萧瑞生道:“我二叔是萧家人,娘改嫁给二叔,不算是破坏誓言。”
大齐本有“兄死,弟娶其嫂”的风俗,而在昭穆九姓的世家大族中,这种情况更是普遍。民间一般叫“收继婚”,或者“转房婚”。
萧瑞生笑嘻嘻地道:“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我原配还活着,只能委屈大嫂做二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