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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9章 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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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民间有风俗,如果有人重病,或者父母长辈重病,可以用仓促娶亲的法子,来冲淡一下“衰运”。在大齐人看来,生病和倒霉一样,都是霉运缠身,所以需要喜庆来中和一下。

但是虽然对病人好,对冲喜的新娘可就不好了,名声不好听不说,进门之后会被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不起。所以一般只有实在过不下去的穷人家,才会卖女儿冲喜。不管怎么说,冲喜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娘子,总比给人做妾,甚至卖到教坊要强一些。

只是杜家那样的人家,怎么会同意让杜恒霜冲喜?

就连萧士及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他下意识不想杜恒霜面对这样的局面,甚至都不想告诉她……

“冲喜?”萧士及愕然:“有那么严重吗?不成,我得去求毅郡王,让他帮着通融一下,请个御医过来再瞧一瞧。”

诸素素很是不满,伸手捋了捋额头的秀发,嗔道:“萧大哥是信不过我的医术了?”

萧士及正色道:“人命关天。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如果我娘已经严重到要冲喜的地步,还是多请几个郎中瞧一瞧方是妥当。”

诸素素咬了咬下唇,一排雪白的编贝小齿在下唇上咬出几个纤巧的牙印,良久才笑着摇摇头:“萧大哥真是精明过人,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什么意思?”萧士及一双鹰隼般的利眼眯了起来,有些不善地盯着诸素素。

“萧大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伯母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诸素素叹着气,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什么心病?我就要娶妻了,娘应该高兴才对啊?”萧士及皱着眉头,不明白诸素素的意思。

诸素素四下看了看,欲言又止。

“有话你就说。这里是我的书房,别人不会进来的。”萧士及淡淡地道。

“那我就直说了。萧大哥你为了娶妻,在家里打墙动土,将新房翻修的比熙和院还要好,可曾想过伯母的感受?——她是在担心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诸素素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萧士及默然。龙香叶确实有过这个意思,但是真的那么严重吗?

萧士及有些不自在地在红木官椅上挪动了一下:“如果只是心病,倒也好办。”

诸素素跟着叹气:“开始是心病,到现在已经不是心病了。你不知道人如果抑郁太久,身子也会垮,还会有轻生的念头吗?”

现代医学上的“抑郁症”,说了萧士及也不会明白。诸素素只是不断摇头叹息,感叹这做婆婆的要折腾媳妇,真是古今皆然。

幸亏自己没有再打萧士及的主意,不然买一送一得到龙香叶这个婆母,她真是要短命好几年。她虽然势利,但是也识实务,更加惜命,犯不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至于杜恒霜,诸素素发现自己现在对她是同情多于嫉妒。毕竟有这么一尊白莲花般的菩萨在家里等着她拜,再好的感情都会被磨灭吧……

萧士及没有再说话,送走诸素素之后,也接连请了几个御医进府,发现龙香叶确实病得比较厉害,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到了这个地步,萧士及不信也得信了。

“娘,你病得这样厉害,不如给你冲冲喜吧?”萧士及很是艰难地在龙香叶的病床前说出这句话。

龙香叶凝视着萧士及越发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我是不成了,你要有心,好好照顾你的弟弟妹妹吧。以后记得把我跟你爹合葬。我这一辈子,想来想去,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就是在你爹身边的日子……”

说得萧士及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龙香叶面前,低下头,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宽阔的肩头似乎都被压得垮了几分。

“娘,你放心,我不会……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这些年,我是有些忽略娘和弟妹,但是我……我……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龙香叶微笑着抚了抚萧士及的面颊:“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用内疚,也不用冲喜。霜儿出身大家,让她冲喜,实在太委屈她了,你心里会一辈子有个疙瘩。为这件事伤了我们母子之情,实在是不值得。霜儿是好女孩,你要跟她好好过日子,以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不用冲什么喜。我这个老婆子活到现在,也够本了。”

萧士及更加难受,头垂得更低。娘还不到四十岁,就说出这样丧气的话,还不是因为自己平日太忽视家人了?

萧泰及在门外听见,冲了进来,跪在龙香叶床头,大声道:“娘!让芸莲冲喜吧!我不在乎名声好不好听,只要娘能身体好起来,让我和芸莲做什么都行!”

萧士及偏头看了萧泰及一眼,冷声道:“你瞎掺和什么?”

萧泰及侧对着萧士及,诚心诚意地道:“大哥,我说真的。大嫂家和我们家世交,如今她又是京兆尹府上的大小姐,让她冲喜,就算她愿意,她娘也是绝对不会愿意的,你何必让大嫂难做呢?芸莲就不一样了,我今日去过他们家,他们都同意了,只是表示太过仓促,一时嫁妆没有准备齐全。我就自作主张,说不用嫁妆了,我们萧家豪富,也不差他们家几百两银子的嫁妆。”

萧泰及才刚满了十五岁,居然已经不声不响办成了这件事。

萧士及突然觉得他是忽略家人太久了。不知不觉间,连以前只会让他抱着背着的弟弟也有自己的主意,会独挡一面了。

“让弟妹冲喜,她的家人真的不在乎吗?”县丞也是九品官,蚊子虽小也是肉啊。又不是穷的快要饿死了,才卖女儿?

“她娘当然有些不愿意,但是她姨妈和表妹都极力赞成,说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还说我们萧家是厚道人,一定不会亏待芸莲的。”萧泰及第一次办成一件事,说话间已经有些顾盼之意。

他不爱念书,不想进学,更不想做官。小时候,龙香叶也送他进过学堂,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识得几个字以后,就再也不想去了。从小最爱的是数银子、打算盘和看帐本。当然,这些本事,他都是私下里钻到萧家的铺子里,跟着掌柜们学的,不仅萧士及不知道,就连龙香叶也不太清楚。只因他是小儿子,又从小没爹,当年连饭都吃不饱,龙香叶觉得亏待了他,因此很是骄宠他,就算他不进学,也舍不得说他一个字。

“后来关县丞出来了,一锤定音,说可以马上发嫁,只要能让娘的身子能好起来。”萧泰及抓住龙香叶的手,一脸的孺慕。

这个老二不管怎么说,都比老大贴心多了。

龙香叶叹了口气:“多谢亲家了。泰哥儿,你有个好岳家,以后芸莲进了门,你可不能对她不好。我们家以后谁敢轻慢她,我第一个不依。”说话间,已经将冲喜的事定了下来。

萧士及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确实,萧泰及没有说错。冲喜的事,就算杜恒霜愿意,方妩娘绝对是不会同意的。而且就算方妩娘愿意,萧士及自个儿也是不愿意的。他不知道为何,就是一想到会委屈自己心里爱之重之的霜儿,就如万爪挠心一样,恨不得自己以身代之。

在他心里,跟杜恒霜的亲事,是他盼了十四年的心事,不允许有一点点的纰漏和缺憾留下来。

他要给霜儿世间最好的东西。

既然如此,就让弟弟先娶妻吧。

萧士及无限愧疚,站起来道:“弟妹家如此通情达理,我们当然不能亏待他们。——来人,给我取一万两银子的银票给关家送过去,就说,是我们给弟妹补贴的嫁妆。”萧家的聘礼早就送过去了,二十抬聘礼,价值一千两银子,当然比不上给杜恒霜的一百二十抬聘礼,价值两万两银子。

不过杜恒霜是嫁得是嫡长子,以后又是宗妇,下面的妯娌也是没法给她相提并论的。

龙香叶觉得心里气顺了许多,挣扎着坐起来,吩咐道:“将我的首饰盒拿过来,把我那套金镶玉海蓝珍珠的头面也一起送过去,给芸莲这孩子添箱。”

萧家有的是银子,办起事来迅速快捷。三天之后,萧家就办了一场喜事,吹吹打打将关芸莲娶了进来。

萧士及既然心中愧疚,就越发要补偿娘亲和弟弟,将自己精心准备的新房院子让给弟弟成亲。

恰好成亲那天,是杜恒霜及笈的日子。

萧士及匆匆看了杜恒霜插簪,就赶回家出席弟弟的婚礼。

大齐的婚礼遵行古制,都是在黄昏举行,所以萧士及有足够的时间赶回去。

杜恒霜看着萧士及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疑惑,默默地站在回廊下出神。

诸素素今天在许家待了一整天,看见杜恒霜喜不自禁的样子,暗暗摇头,忍不住晚走一步,留下来跟她说了几句话。

宾客都已散去,杜恒霜在回自己院子的抄手游廊处碰到了诸素素。

看着杜恒霜大红镶着玄色襕边的及笈礼服,诸素素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道:“杜大小姐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看着,比昨日更加美貌。”

杜恒霜见诸素素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及笄礼当然是喜事,我精神好一点,有什么错吗?”

“没错,你当然没错。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谁知你只是长了幅聪明面孔,其实也是一幅糊涂心肠。我真是高看你了。”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的神情倒是不像作伪。

杜恒霜马上想起萧士及今天坐立不安的样子,眸光一沉,对诸素素道:“诸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话,请直说。”

诸素素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也不想在外面久待,便言简意赅地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冲喜?你知不知道,冲喜虽然名声不好听,可是能得实惠。我这人一般不管闲事的,但是看在萧大哥一向待我不薄的份上,我第一次起意要帮你,你居然还能拒绝,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杜恒霜诧异:“什么冲喜?你在说什么?”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是不是伯母的病?”一时间急得团团转,也再顾不得礼数,忙着要叫丫鬟过来,跟着她去萧家瞧一瞧。

诸素素也吃了一惊:“你不知道?这件事你不知道?”

杜恒霜没功夫再跟她打哑谜,没好气地道:“你不用说了,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诸素素忙伸手拉住她,低声道:“已经晚了。今儿晚上已经举行昏礼了。”

杜恒霜猛地回头,怒视着诸素素:“你说谁举行昏礼?”一颗心怦怦地跳,生怕是萧士及。

诸素素明白了杜恒霜的恐惧,笑着点头道:“你还知道怕?——是萧泰及,萧大哥的弟弟娶妻冲喜。”说完诸素素也明白过来。萧士及根本就没有跟杜恒霜说过这件事!

“唉,萧大哥对你真是没得说,希望你以后配得上萧大哥的一番苦心。”诸素素摇着头,转身就走。

这一次是杜恒霜抓住了诸素素的衣袖,沉声道:“你把话说清楚再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诸素素回头看着杜恒霜,见她刚才还粉嫩泛着红晕的双颊已经变得一片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对她也有着几分同情,慢悠悠地道:“杜大小姐,我一向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人,可是这一次,连我也看不下去了。”说着,就将龙香叶的“病”说了一遍,然后道:“我本来想着,用个‘冲喜’的由头,让你婆母出出气,你虽然面子上不好看,可是萧大哥不免会觉得对你愧疚,以后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这个好处。而在你婆母那边,她会时时想着你进门的时候没脸,心里也会痛快一些,不会再对你生出别的怨气,可惜,大好机会,你白白拱手让人了。”

示弱是一门学问,在最好的时刻恰如其分的示弱,其实是很占便宜的一件事。

杜恒霜失去了这个机会,关芸莲却把握了这个机会。

诸素素本来以为萧士及一定会跟杜恒霜提起此事,而最后冲喜的却不是杜恒霜,一定是杜恒霜自己不愿意。

谁曾想萧士及根本提都没有跟杜恒霜提过。

“这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事?”杜恒霜深吸一口气,开始琢磨解救之法。

“三天前我提起的,然后关家马上同意了,今天花轿进门,这会子应该已经在拜堂成亲了。——杜大小姐,该说我都已经说了,我现在要赶去萧家吃喜酒了。告辞!”说着,对杜恒霜拱了拱手,带着一个丫鬟离开了京兆尹的府邸。

“快一点,马上要迟了。”诸素素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有些后悔刚才跟杜恒霜说了太多话。

赶车的车夫不敢违拗:“驾”的一声,一鞭子抽在马上。那马得得儿的跑起来。

黄昏的街道上,行人匆匆忙忙,都在赶着回家。

为了节省时间,诸素素命车夫抄近路往萧家赶。

可是在马车刚拐到一条小路上的时候,一个人歪歪倒倒的走了过来,啪地一声扑倒在地上,不知是被马车撞到,还是自己倒下去的。

“吁!”车夫猛地一拉缰绳,强行让马停了下来。

诸素素在车里被撞得东倒西歪,气得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啦?撞客着了?!”

那车夫哭丧着脸,指着车下不远处躺着的一个人道:“大小姐,好像……好像撞到人了。”

诸素素一阵气闷,忙下车查看,一边嘀咕:“果然是好人做不得,做好人天都欺负你……”一边说,一边还是蹲下来,跟那人仔细检查。

把了一会儿脉,诸素素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我们的车撞的。这人是饿的。”说着,扔下那人的手,自己上了车,对车夫道:“走吧,跟我们没有关系。”

那车夫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事不醒的那个人,还有不远处几只往这边探头探脑的野狗,迟疑着道:“大小姐,还是救救他吧……”

诸素素烦躁地敲着车窗道:“救什么救!又不是我们的车撞的!做人真是不能做好人!真是忒吃亏了!”一边催着车夫快走。

车夫无奈,赶着车慢悠悠往前走。

到底走了没几步,诸素素又烦躁地叫道:“回去!回去!”

那车夫咧嘴笑了,忙赶着车掉头,来到那晕倒的人身边,正好来得及将那几只眼冒绿光的野狗赶走。

车夫和丫鬟一起将那人从地上抬上车,放到车里的横榻上歪着。

“哼,还挺高的个子,挺大的一个男人,有手有脚,怎么就能把自己饿成这样?”诸素素不屑地道,却还是催着车夫赶紧将车赶回家,让厨娘煮了细粥和肉羹给他喝。

尤倩娘看见诸素素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晕迷不醒的男人,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点头道:“你一向不把病人带回家的,今儿是怎么破例了?还带回来一个乞丐?”

诸素素撇了撇嘴,没有接话,也在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发好心了。要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打击和历练,她除了想嫁个金龟婿的愿望没有变,别的愿望都已经没有了。

以前看小说的时候,那些穿越女拣到的乞丐实际上都是王爷将军甚至皇子皇孙什么的,不过轮到自己,她很确信,她拣到的乞丐就是乞丐,不会有别的结果。——在这里这么多年,她已经放弃了很多穿越女的绮梦,变得越来越务实了……

“萧家的冲喜,你不去了?”尤倩娘知道诸素素今天要跑两个场子,一个是许家杜恒霜的及笄礼,一个是萧家萧泰及的昏礼。

诸素素打了呵欠:“不去了,我洗个澡,就去睡觉去。明天还要去萧家看看伯母的病怎样了,有没有起色……”

结果不出诸素素所料,萧泰及成亲第二天,龙香叶的病就好了,都不用人搀扶,精神抖擞地从房里出来,坐在中堂接受萧泰及和关芸莲的跪拜奉茶。

“好孩子,娘的身子多亏了你。你放心,你吃了这个大亏,娘一定会补偿你。你如今刚嫁过来,本不应该让你如此操劳,可是我大病初愈,精神头还一时照顾不到,你就能者多劳,先帮我管管家吧。”说着,就将萧家内院的对牌取了出来,交到关芸莲手里。

关芸莲是新嫁娘,昨晚又被新房院子的豪奢惊得一晚上没有睡好,知道自己是高嫁了,一直忐忑不安,生怕不为龙香叶所喜。现在看见龙香叶对她关爱又加,忙又看向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置上的萧士及,见这位六品大官的大伯也一脸和气,心里又惊又喜,忙推辞道:“娘,我刚嫁过来,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懂,娘把这个家交给我,我怕弄得一团糟呢。”

龙香叶笑眯眯地道:“我们家没有多少人,好照应。我把我身边的赵妈妈给你,她是管了一辈子家的,在旁边帮衬你还是可以的。”

“既如此,媳妇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赵妈妈,以后请多多指教。”关芸莲又对赵妈妈裣衽一礼。

赵妈妈忙让开,笑道:“二夫人太过誉了,我只是给二夫人打个下手而已。”

萧泰及本来没有功名,关芸莲是不能称“夫人”的。

不过萧士及心里过意不去,就给萧泰及走门路,弄了个九品员外郎的官身,关芸莲也就能称“夫人”了。

龙香叶倒是没有继续阻止。闲官不要紧,不要和萧士及一样真的做官就行。龙香叶是深谙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

他们萧家只有这兄弟两人,可是现在大齐初定,官场上波诡云谲,今日出将入相,明日被抄家下狱,女眷发卖的情况比比皆是。

龙香叶知道以他们的家世,有萧士及一个人在外支撑做官就行了,萧泰及还是留着在家里承继家业最好。

“老二啊……”龙香叶正要发话,就听见方妩娘人未到,声先闻:“我带了御医来了,给我们亲家看看诊。——有病要治,药不能停,光冲喜有什么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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