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回了B城在电台找了个工作,一边赚钱一边考研,而单位也准许桑妈妈提前一年退休在家修养。
丧事在桑爸爸单位领导的热心操办下还算隆重,无焉几次在父亲的遗体上哭晕过去,但是桑妈妈一直很平静。
当时,程茵担心地提醒无焉:“你要看好伯母了。”
果然,桑爸爸下葬以后,桑妈妈每天都去父亲的办公室将她自己锁在里面自言自语,或者坐长途车去当年两人当知青的地方垂泪,到了时候又平静如常地回家替无焉做饭,显得高高兴兴的。
她在电台一直申请上夜班,那个平时凶神恶煞的主任对人都喜欢挑刺,但是对她却几乎是有求必应。她每天要将近一点才下班,回去之后,继续电灯复习考研,熬到天边开始灰白发亮才睡觉。
有同事问:“你怎么这么喜欢夜班啊。”
桑无焉笑笑:“白天家里有事。”
白天的时候,桑无焉总是在后面跟着母亲寸步不离,待母亲要返回之前又匆忙赶回去,做成好像刚刚买菜回来或者刚刚到家的样子。她又向父亲学校的领导百般哀求才帮母亲把那间办公室一直保留下来。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年。若不是程茵一直在,桑无焉觉得自己会先发疯。
桑无焉如愿地考上了桑爸爸学校的研究生。
一年后,连父亲忌日都过了数天,桑妈妈突然说:“焉焉,你爸爸是昨天下葬的吗?”
桑无焉错愕之后回答:“是啊。”
一切又恢复了平常,只是桑妈妈的记性突然就漏掉了一年。她知道这是一种心因性的选择性失忆症,就像害羞的人极度紧张的时候一上台便忘记台词一样。
桑妈妈有时候会悲伤,大多时候在老年大学里和那些朋友消磨时间。她时常说:“焉焉,你不用管妈妈,爱回哪儿回哪儿去。妈妈一点儿也不需要人照顾,一个人挺自在的。”
桑无焉明白其话中的意思,但是母亲不知道,她好像回不去了。
不知道当时她最后对苏念衾说的那句话,是一个诅咒还是一个预言。他果然做到了,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苏念衾本不是个喜欢引人注目的人,但是桑无焉仍然能从各种媒体那里得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例如,苏怀杉度过危险期出院;例如,苏念衾回到苏家开始接触家族生意;还有……一今宣布封笔不再写歌。
她看着报纸才注意到,原来一今两个字不过就是从衾身上取下来的。
一今。
衣今。
意思是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今这个人了。
过了这么久,失去父亲的伤痛已经渐渐消散。当时,她对父亲的突然离世只觉得后悔至极,有着满腔的悲恸、自怨和懊恼无处发泄,最后竟然把父亲的死怪罪在了苏念衾的头上,所以才对他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
她笑了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无论他爱谁都好,有些事情有些东西,一生就那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转眼,她也研二了。
魏昊和许茜在经历了从高中为起点的爱情长跑以后,终于结婚了。那些高中同学听到这消息,无不羡慕有加。
桑无焉答应做了伴娘,伴郎是魏昊公司的一位男同事。婚礼的当天李露露也在,她毕业那年就考上了M师大的研究生,做了桑无焉的学姐。
送亲的时候,桑无焉作为伴娘上了主婚车。
许茜坐在车里突然说:“桑无焉,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幸运。我家境不好,什么都要卖乖讨巧才能得到,所以我很嫉妒你。”
“新娘子说这些做什么?”
“是魏昊让我明白,人不能这么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幸福点,不能总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比。对于魏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向你道歉。因为他是我的幸福,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都很自私。我抓住了,因此我现在很快乐。你也要加油。”
桑无焉点点头冲她笑了下。
仪式进行到最后,新娘子扔手捧花的时候,许茜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将花砸到了她的脸上。很多未婚男青年都笑着叫嚷说新娘偏心。
许茜说:“我咋偏心了。不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吗,不但可以抢花还可以顺带抢了伴娘当压寨夫人啊。”
当时桑妈妈也在吃酒席,不知道是受到许茜启发,还是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担心起女儿的个人问题了。
“上次来家里面的小肖你觉得如何?”桑妈妈问。
见桑无焉埋头吃饭不答话,又继续说:“人好,懂礼貌,个子也合适。”
“小肖是谁?”桑无焉纳闷。
“你爸以前的学生啊,怎么就给忘了,就是见你就叫小师妹那个!”桑妈妈提醒。
桑无焉想了半天,还是没记起这人长啥样。
过了几天,桑妈妈又问:“你们班里有没有比较谈得来的男生?”
“有。人挺好。还帮我找论文资料来着。”
“人怎么样?”
“妈,你又来了。人家都结婚了。”
桑无焉无奈地将手中的八卦周刊翻页,没想到居然看到苏念衾的照片。照片很小,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看不清楚脸。文章大意是在点评年度最值得女人垂涎的黄金单身汉们。
短短三年,他已经成功地从父亲苏怀杉手里接过了所有的家族生意。
“看什么?”桑妈妈看她读得出神,随口问。
“没什么。”桑无焉急忙将书又翻了一页,掩饰过去。
如此旁敲侧击不行,桑妈妈干脆直捣黄龙,开始给桑无焉物色相亲对象。她参加老年活动,熟络的同龄人多,随便逮着谁就问:“你那个儿子,有女朋友了吗?”
桑无焉实在受不了,又不能和她老人家明说,只好找间屋子搬出去,美其名曰:跟着父母住的女生,不好找男朋友。
桑妈妈惯于接受新社会新观念,想想也觉得对,就欣然同意了。
在人托人之后,桑妈妈终于筛选出几个合适人选。
第一位是个老师,是老爸学院新来的。
“人家在外面都买房了,还是楼顶跃层。”桑妈妈着重强调了下这个卖点。
她如今都顺着桑妈妈的意思,她叫她去,她就遵命。去不去是回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第一次相亲,难免尴尬。两个人先通了电话,然后约好在上岛门口见面。
对方说:“我穿咖啡色的夹克。”
桑无焉低头审视了下自己的条纹衫,半天没想好到底要形容成什么颜色,又觉得在电话里迟疑太久不怎么礼貌,于是脱口说:“那我拿份文摘周报吧。”
扑哧—程茵在旁边听见就乐了。
“啧啧啧,桑无焉你也忒土了。你怎么不干脆右手拿本《知音》,左手拿朵红玫瑰,接头暗号:打死我也不说。”
“滚!”桑无焉佯怒。
坐公交车挤到上岛楼下,果然看到一戴着眼镜的穿着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桑无焉把包里的报纸拿出来。那男人一见状,就笑眯眯地迎过来:“桑小姐?”
男人本来眼睛小,脸上肉多,就这么一笑,眼睛都快没了。
桑无焉点点头,上去和他喝咖啡。
“怎么样,怎么样?”她一回家,桑妈妈就来电话。
“还好。”
“什么叫还好?”
“就是不行。”
“怎么不行法?”
“妈,我还在他们学校念书呢,万一他来给我们上课,那不成师生恋了?影响多不好。”
“这……怕是没什么关系吧。”
“师生恋也说没关系,妈,你开放过头了。”
“反正你也快毕业了。”
“还有,他眼睛小,我看着难受。”
“……”
第二个还是老师,也是教大学的,不过是隔壁的大学。
这一次约在必胜客楼下,桑无焉特地穿件又醒目又好形容的大红色衣服。上楼的时候,桑无焉走在那位老师的后面,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心中叹气。
吃过饭,桑无焉回桑妈妈电话说:“太矮了,不行。”
“也不是很矮嘛,顶多不算高。”桑妈妈戴着眼镜看了下媒人给的资料。
“不行,我都这么矮了,再找个矮的,多影响下一代啊。”
“……”
第三个依然是老师,不过是教高中的。
因为丈夫是干这行的,所以桑妈妈总觉得教师不错,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应酬少,出轨很难。
程茵摇头:“小桑哪,我看你要闻名B市教育界啊,你妈是不是准备把我市所有的未婚男教师全都拉来让你过下目?”
桑无焉出门前送了程茵三个字:“滚,滚,滚。”
“桑小姐,什么时候研究生毕业呢?”男人问。
“明年。”
“我也挺想考你们学校研究生的。现在高中生不好教,社会责任大。你考研的时候怎么复习的呢?”
“看书啊,做题啊。”
“有没有找人复习勾题呢?”
“现在心理学都是全国统考的,主要看自己,不过我当时也找了我们系刚考上的研究生帮我复习的。”其实那人就是李露露。
“那桑小姐能不能帮我复习下呢,我也准备考,去年专业课和英语没过,今年想再试试。”
一上车,桑无焉就给家里去了电话。
“妈,这人不是来找女朋友的。”桑无焉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干什么的?”桑妈妈纳闷。
“他想找个家教。”桑无焉下定义。
第四个人的资料送到桑无焉手上的时候,桑妈妈信誓旦旦地说:“无焉,这回妈给你找的这人,完美得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人好又帅气,身高没问题,工作更是没话说。”
“又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啊?”桑无焉揉额头。
“人家是个律师。”
(2)
假日酒店大堂旁边的咖啡厅里,桑无焉晚到了,对方说他在靠窗的九号座,让桑无焉直接进来。服务生将她带到座前,她刚要坐下便听见有人叫“苏先生。”每当听到这个称谓她总会心跳骤快,即刻将目光移过去,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落。后来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
她又一次循声望去,叫人的是一位在座位上等候许久的中年男子,他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便热情地迎过去。
然后,桑无焉在几人中间看见了苏念衾。
若不是有苏先生三个字做奠基,她几乎就认不出他了。
深灰色的西装,领子扣得很工整,显得挺拔出众。皮肤比以前黑了些,脸庞还是那么隽秀俊逸,骨子里却透着种漠然。像毒药一样吸引着女人的漠然,就如飞蛾扑火一样。他的出现引得吧台的服务员频频抬头看他。身边托着他的手肘,给他引路的并非余小璐而是一个装扮精练的女子。两人之间动作并不亲密,可见是秘书之类的人。
西装,衬衣,领带三者的色调搭配得很好,可见和他一起的女人要比余小璐细心得多,肯定也很持家。
桑无焉怔在原地,然后眼见苏念衾听着中年男人的声音,嘴角含笑,一步一步走来走到她身边。
然后,他和她,擦身而过。
一时间,桑无焉有些失神,连手脚都开始微微颤抖。
太突然了,她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他。不见的这几年,他已经不再是以前她所熟悉的苏念衾了,而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那个时候,他是代课老师,她是实习老师。
如今,他是财阀的继承人,而她还是个普通的学生。
分手以后,她很少再主动在人前提他的名字,强迫自己渐渐淡忘他。可是,每次在报纸上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他的消息、他的图片都忍不住剪下来,夹在日记里,悄悄珍藏。
前几回去相亲之前她都在想,要是这一个合适的话,就嫁人吧,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好了。
桑无焉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做到了,可是直到刚才看到他突然出现在那里,噙着淡雅的笑意缓缓走来。那根本就不是她认知中的苏念衾。曾经一度,那些表情都是她所有的。这么一想,初恋中的甜蜜、心酸、苦涩、浪漫如数涌上桑无焉的心头,百般滋味难辨。
他看不见她,所以他毫无觉察地和她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她觉得时间似乎都凝固了。他从她身边走过,距离如此之近,桑无焉几乎听见两个人之间衣服的摩擦声。
他没有发现她,连停顿都没有。
桑无焉笑了下,像是自嘲。
“桑小姐,你没事吧?”早在位子上等她坐下的男人,见她脸色惨白,便关切地问。
“没事情,我正好有点头痛。”
因为是白天,咖啡厅里人不多,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有几位客人在攀谈,都是压低了嗓门。
她和对方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算大,但是依然引得不远处苏念衾的身形一滞。
桑无焉有些惊讶,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对自己的声音那么敏感。
“桑小姐?”男人还不识时务地大声喊她的姓。
桑小姐?苏念衾抬眉。他转过身,缓缓走回来,站在桑无焉他们的桌子前。
“桑小姐?”这回是苏念衾在问,“这个姓可不多见。”
相亲的男人出于礼节,站起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鄙姓苏,是这位桑小姐以前在A城的旧识。当然……”苏念衾说,“若是桑小姐贵人多忘事的话,怕不太记得了。”他似笑非笑,讥讽连连。
桑无焉脸色发白。
“初次见面。”男人客气地与他握手。
旁边的秘书,小声提醒他:“苏先生……”然后引着他的手和男人握住。
桑无焉发现,过了三年他与人的交际已经大有改观,至少还知道不管心情好坏都是要与人握手的。
和普通盲人的习惯不一样,苏念衾几乎不戴墨镜,因为那东西会阻碍他的唯一光感。所以直到此刻那个男人才觉察到苏念衾的眼睛有毛病。
“我和桑小姐是他乡遇故知,难得一见。但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是?”苏念衾笑吟吟地问。
“桑小姐和我……”男人说。
“他是我男朋友!”桑无焉急忙抢白。
苏念衾微微一眯眼睛,换作以前那是他生气之前的标志性表情,如今却是淡淡地问:“那么请桑小姐代劳,介绍一下你的男友。”
“他姓……”桑无焉卡住,看了看那个人。出门相亲之前桑妈妈还专门跟她上了一课,包括这男人的身家背景,包括如何装淑女,包括如何不露声色地打探对方家底。她走在路上还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却不想到突然遇见苏念衾之后,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姓吴,吴迂。”男人笑着替桑无焉补充。
桑无焉窘迫,苏念衾还是那么奸诈,一句话就能让她露底了。
后来苏念衾回了自己座位,谈起自己的正事。
和桑无焉相亲的男人一直在寻找话题,桑无焉时不时地应一句,其实完全就没听。
她如坐针毡,最后终于恨不得拿着手袋立刻就地遁走。正当起了这个念头,却见那秘书走来,含笑对桑无焉对面的吴迂说:“吴先生,我老板想借您的女朋友说几句话,不知妥不妥当?”十分客气。
吴迂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只得说:“当然当然。”向另外一张桌子走去。
秘书对他的善解人意感激地笑了笑,然后走回去。
苏念衾已经和那位中年人谈完事情,送走客人后,得到秘书的回复,起身走过来。
桑无焉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一边解了西服上的扣子,一边坐下,然后就这么面对面,沉默了半天。
其他人一离开,苏念衾便隐去笑容,冷酷地抿着唇。让桑无焉觉得那样的唇角很性感。咳咳,性感?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提醒自己。
桑无焉觉得这样越沉默下去自己越不利,于是故作轻松地说:“好久不见啊,苏念衾。”
苏念衾脸色阴霾,不回话。
她觉得大概这句话不太对,于是又说:“几年不见,你变精神了,看起来过得不错。”
这句听起来更糟。
苏念衾这个时候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在盒子上点了点,夹在嘴里又熟练地拿出一个打火机点上。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阵青烟。
若说以前的他还带着些任性的孩子气话,那么当下这个苏念衾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至少外边看起来是这样。
桑无焉透过烟雾看到苏念衾脸上的阴霾加深。
“你来出差还是来旅游?”
废话,有旅游还带秘书的吗?一句比一句傻,于是她干脆闭嘴。
他指头夹着烟蒂在烟灰缸上自然地弹了弹,将打火机放在桌子上。
“桑无焉,”苏念衾冰冷地说,“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的。而且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说完这句话,苏念衾将烟蒂掐在烟缸里迅速起身离开。
后面的秘书见状追过去:“苏先生……”
留下一脸诧异的桑无焉。这么多年了,他见着她,要告诉她的居然就是这么两句话。
我不是来找你的。
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