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府。
这两日急于办案,又准备进妖坊的事情,钟鹤青干脆住到了大理寺中,今日才回了趟家。
不想一进门,便听见几个婆子小厮凑在旁边议论纷纷。
几人没留意郎君就在身后,说得正起劲。
“方才的热闹你们都瞧见了吧?”
“瞧见了瞧见了,娘子这下是一点情面都不给那个柳婆子留了。”
钟鹤青听见柳嬷嬷,挑了挑眉。
又听仆从嘀咕道,“这个柳嬷嬷也真是个不能消停的,娘子将她送出了城,她竟然还赖着不走,使钱找人到娘子面前来说道,说什么不看功劳也看苦劳,到底是奶了娘子许多年... ...这下好了,娘子道她辛苦了,要把她的卖身契直接放了。这婆子在外赌钱欠了许多钱,钱庄正找她要债呢,没了主家护着,她可要完了!”
几人都道活该,“没少在咱们脸前耀武扬威!有她好日子了!”
但也有人问,“话说回来,娘子真不留那婆子在身边了?”
钟鹤青闻言看过去,听见有人道,“我看是真的。娘子专门告诫陪嫁仆从不要无事生非,几个好事的丫鬟也一并被调去做粗活了。”
几人惊叹不已。
钟鹤青悄然听着,沉默了一阵,不由想起了那日东华大街上,她拎着二斤山楂离开的身影。
半晌,钟鹤青才抬脚离去。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
东京外城,咏絮河边。
沿河两岸开阔宽敞、桥架不断,此地码头林立,人流不断的同时,也是外城有名的集市所在地,吸引京师周遭的百姓纷纷来此买卖交易。
除了摆摊的集市,还有两岸的商铺和水中的游船,此地若是凭空出现或者消失几个人,根本不会有人留意。
酉正时分,日头西斜,弯月挂起清辉,沿岸两边的画舫商铺都挑起了高灯,映着晚霞,火红如云。
九姬夹在人群中,一边往里走,一边念着那句拗口的句子。
她前日特特买回来的二斤太行山楂,打开包裹定睛看去,只见纸包里层有金字闪过,长长一句,一连三行同样的三句,皆是“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金字在九姬面前来回闪烁了三遍,亦有声音轻响耳边,之后才如同细沙被风吹走一般,没了痕迹。
是进入东京妖坊的口令。
东京妖坊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更换口令,以防被太多人知悉妖坊的存在,东京城内虽没有妖坊的入口,但自东华门大街上的奇货居买些山货,只要特指是太行山中的,奇货居便会悄然告知近日口令是何。
得知了口令,在外城咏絮河边的集市上,一口气之内,准确无误地连贯念上三遍,就能进入妖坊之中。
但九姬已在此绕了半刻钟,还没进去。
每次距离成功,都差那么一点点。
九姬挠了头,这到底是什么人搞出这等拗口的词来为难妖?
可进坊也没有别的法子,九姬再次深吸一气。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知己知彼不如知彼知己。”
有了!
声音一落,周遭忽然起了一阵风,自九姬脚下打着旋倏忽向上。
那风有些眯眼,但当她再次睁开眼向周遭看去,只见咏絮河边高灯商铺、水中画舫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喧嚣热闹的山间坊街,夕阳西照,青山环绕,道路上行人如织,此时灯火渐次亮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而道路之外,就在眼前伫立着的是仿若白玉雕成的三洞飞檐牌楼。
那白玉莹润洁白,通体透亮,牌楼上再没有任何灯笼照明,牌楼内外却亮如白昼。
繁复的飞檐下,正中赫然亮着四个金色大字——
东京妖坊。
... ...
“东、京、妖、坊... ...”
卢高萧仰头看着四个金色大字,眼睛都不会眨了。
“这字和这个白玉牌楼,一个灯火都没点,便能这般明亮,是、是妖法吧?!”
他越过钟鹤青,拉着孙元景,“道长,这是妖法吧?”
孙元景好笑不已,“要说是也算是吧,我听说,这牌楼是用一种祁连山中的雪玉莹石,整块雕刻而成,那雪石在山巅千万年饱吸月华,因而如满月莹亮,不光如此,城中主路,隔着两三丈远便也嵌着一块雪石在地,条条大街仿若置于银河之上... ...”
他见已说得卢高萧两眼大睁,笑道,“进了坊内,且有你睁大眼的时候。”
卢高萧急不可耐地往牌楼下挤去,“那赶紧呀,你们两个还等什么?!我可不是只为了耍玩啊,去找妖坊坊主的事我记着呢,我这是为正事着急!”
他这话大言不惭。
孙元景摇头不已。
钟鹤青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没出息。
此时此刻,妖坊之内,还有一人也在。
丞相让九姬找的人叫黎伞。
狸族在凡间行事多用黎作为姓氏,九姬在坊中打听了一下,三转两转去了几位狸族妖众居住的地方。
九姬此时恢复了自己的容貌,身姿高挑、英眉入鬓。几位同族听闻她是狸族主城山之阿来的,都对她十分欢迎,可惜众人听了“黎伞”这个名字,竟都露出一脸的茫然。
“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呀?”
九姬没料到,又说是个中年女性,同族们还是不知,“东京这边狸族来讨生活的不算少,这乍一问实在想不起来,我们替你打听着吧。”
如此,九姬只能连番道谢。
说话间,天色越发暗了下来,纵然有雪玉莹石照亮主干街道,但远离主街的小巷子却随着天光陷入黑暗之中。
在街头巷尾里上蹿下跳的小妖,便也凑到了明亮处耍玩,他们多半化了形,同凡人小孩并无太多区别,或保留着耳朵尾巴,娇俏可爱。
只是住在拥挤小巷子里的小妖们,穿的衣衫也就同东京外城乃至城外的凡人孩童一样,粗布水洗的发白,膝处皆有补丁。
天色越来越暗了,他们趴在地上玩着也瞧不清了。
九姬正想着他们约莫要散了,不想几人突然开始倒数起来。
“十、九、八... ...六、五... ...三、二、一!”
这数数完,九姬只觉周遭忽然一亮,她转头往亮处看去,只见高高山顶上,巨树托起的气派宫殿,那悬于树上的大大小小的灯笼,在这一瞬尽数亮了起来。
灯笼照亮琉璃飞檐、空中连廊、高阔殿宇、和巨树一片片绿叶,绿叶在灯火中亮如翡翠,同白日里再不相同。
至此,整座玉鼠洞宫如置天空之中、坐落神祇的洞天福地一般,在高树间灯笼中美轮美奂。
玉鼠洞宫一亮,整个妖坊也跟着明亮了三分。
小妖儿们每日都是见惯了的,但还是都眼巴巴地看去,这时有个长了毛茸茸兔耳朵的小姑娘,喃喃地道了一句。
“要是能住在里面就好了,不,不是住,能进去转一圈也好呀... ...那里真的好漂亮!”
可她这样畅望地说了,旁边走来一个大些的妖儿,忽的冷哼了一声。
“你们不会不知道,东京妖坊本来就安在那里吧?我们其实是被赶到这边来的!”
“我们的家原本在那儿?那、那我们不能回去吗?”
大些的妖儿十岁上下的模样,长着犬鼻犬耳,他方才并不在此处,只是刚从这里经过。
他仰着头看着玉鼠洞宫的方向。
“我娘和哥哥说,我们本是住在那的,但鼠族的鼬玉占了我们的家,妖城不为我们做主,只能把翡翠琼木和周围的好一片地方让给了鼠族。除非有一天玉鼠洞宫的灯笼亮不起来了,我们才能回去。”
此话一出,妖儿们脸上都目露希冀与惊奇。
“原来真有机会回去... ...”
但犬妖童却道,“可从没有哪一日,玉鼠洞宫的灯晃过一晃,更不要说灭了。”
他道,“娘说,那鼬玉会让洞宫一直亮,若有一天鼬玉飞走了,洞宫不亮了,那说明翡翠琼木周遭的灵气都被它吸光食净,琼木会枯会死,大地会干会裂,那样,就算我们回去从前的家,也没用了。”
话音落地,众妖儿都吓了一跳。
他们不敢想象,连那么苍翠茂盛如同仙树的翡翠琼木,会被吸噬到枯萎而死。
而没有灵气的地方,妖住进去是会没命的!
小妖儿们被吓得白了脸色,他们仰头呆呆地看着远处山顶的翡翠琼木和玉鼠洞宫,直到小巷两边的拥挤宅院里,有喊着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
小妖儿们都快速散了,犬妖童也没再停留,板着小脸转身进了更深的巷子里。
此间静了下来,只有街道上的喧闹声如光亮一般源源不断地溢散开来。
九姬倚着转角的墙抱着臂,听着他们说完话,在巷口多立了一会。
玉鼠洞宫的绚烂光亮耀眼迷人,她挑着眉,深深地看了几眼,才转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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