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渔民中长大的年轻人马里奥·赫梅内斯怎么也没料到在那天的邮件中居然有一只“鱼钩”,用它可以钓到巴勃罗·聂鲁达这条大鱼。他还没有把邮包交给他,诗人已经准确地认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一封信,诗人从未有过这种举动,他一反平日惯有的平静、谨慎的常态,这促使邮递员鼓足勇气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既是出于友情,干嘛不说呢?
“您为什么先拆那封信?”
“因为信是瑞典寄来的。”
“除非是瑞典女人,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尽管巴勃罗·聂鲁达长有一双不大动情的眼睛,此时却闪烁发光。
“诺贝尔文学奖,孩子。”
“他们会授予您。”
“如果他们授予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给多少钱?”
全神贯注在看信的诗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十五万零二百五十美元。”
“五十美分。”马里奥想开个玩笑,他又本能地控制住了自己这种常犯的不礼貌的习惯,而以另外一种最文雅的口气问道:
“那么?”
“恩?”
“诺贝尔奖金授予您?”
“也许吧,可是今年有些候选人有很大获奖的可能性。”
“为什么?”
“因为他们写出了伟大的作品。”
“还有另外那些信呢?”
“我过一会再读。”诗人轻声说道。
“啊!”
马里奥预感到谈话已临近尾声,呆在那儿出神,就象这位他所敬爱的和唯一的客户有时走神一样,他呆立在那儿愣神良久,诗人不得不问:
“你在那儿想什么?”
“我在想另外那些信里说的事情,是情书吗?”
身材魁梧的诗人咳嗽了几声。
“看你说的!我已经结婚了,可别让玛蒂尔德听到你说的话。”
“对不起,唐·巴勃罗。”
聂鲁达开始摸衣兜,他抽出一张超出一般面额的纸币。邮递员说声谢谢,他完全不为小费的数目感到惊喜,却为眼下急促的告辞而格外伤心。悲伤几乎达到了使他无法动弹的可怕地步。已经准备走进家门的诗人不得不对他明显留露出的怅惘的神色表示关切:
“你怎么了?”
“唐·巴勃罗?”
“你直挺挺地站在这儿,象根电线杆。”
马里奥扭过头来,注视着诗人的双眼:
“象根长矛戳在这儿?”(聂鲁达诗句,译者注)
“不,象国际象棋的‘车’定在这里?”
“比磁猫还要老实?”(聂鲁达诗句,译者注)
聂鲁达松开了大门的拉手,他捋捋胡须。
“马里奥·赫梅内斯,除了《元素的颂歌》,我还有好得多的书,你把那本书中的所有比喻和象征搬出来对付我是不公正的。”
“唐·巴勃罗?”
“好小子!都是比喻!”
“比喻是怎么回事?”
诗人的一只手搭在年轻人的肩膀上。
“我来给你讲一讲,让你大致有个谱,‘比喻’就是用另外一种东西来对比形容一样东西的说话方式。”
“您给我举个例子。”
聂鲁达看看手表,叹了口气。
“好吧,当你说‘天在流泪’时,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多容易呀,那就是在下雨呗!嘿!”
“好了,这就是比喻。”
“那为什么一个既是如此简单的东西,又要把它说得那么复杂呢?”
“名称本身与‘简单’或‘复杂’毫无关系,据你看来,一个会飞的小东西不应当拥有一个长长的名字,如‘蝴蝶’,(mariposa,即蝴蝶,在西班牙语中是个多音节词,译者)你想想,‘大象’这个词的音节和‘蝴蝶’的一样多,而大象要比蝴蝶庞大得多,又不会飞。”聂鲁达说完这句话时已精疲力竭,他又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热心地给马里奥指出了通往小海湾的方向,而这时邮递员马里奥竟敢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真带劲!我愿意成为诗人!”
“好样的!所有的智利人都是诗人,可是,你还是当邮递员更出风头,至少你走很多路,可以不发胖。智利所有的诗人都是大胖子。”
聂鲁达再次握住了大门的把手。正当他要走进房间的时候,马里奥盯着一只几乎看不清的飞翔着的小鸟儿自语道:
“要是我能成为诗人,我就能说出我想说的一切话了。”
“你想说什么呢?”
“对呀,问题就在这儿,正因为我不是诗人我说不出来。”
诗人的眉头皱到鼻中隔上方。
“马里奥?”
“唐·巴勃罗?”
“我要道别,关上大门了。”
“好的,唐·巴勃罗。”
“明天见!”
“明天见!”
聂鲁达的目光停留在余下的信件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了大门。邮递员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他在琢磨云彩。诗人走进他的身旁,用一个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肩头,邮递员没有改变姿势,他看看诗人。
“我又打开了门,因为我猜到你还在这儿。”
“我在这儿思考。”
聂鲁达用手指头捏住邮递员胳膊的肘部,并牢牢地把他拉到路灯旁,自行车就停放在这里。
“你要坐下来思考吗?如果你想成为诗人,你就从边走路边思考开始吧,也许你和约翰·韦恩(美国著名演员,译者)一样,不能做到边走路边吃口香糖?现在你沿着小路直奔小海湾,你在观察大海的同时,会想出很多比喻来。”
“您给我举个例子。”
“你看这首诗,‘这儿是岛上,有大海洋,多麽大的海洋,她每时每刻从自身冒出来,她说是的、不是、不是,她说是的,是蓝色、是泡沫、是疾驰,她说不是、不是,她不能平静。我是大海洋,她反复撞击着一块石头,却没能说服它。伸出七条绿色的舌头,七只绿色的老虎,七条绿色的狗,七片绿色的海洋,她流遍岩石,亲吻着岩石,打湿了岩石,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反复吟诵着自己的名字’。”他满意地停顿了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奇怪。”
“‘奇怪?’你是个多么严厉的评论家!”
“不,唐·巴勃罗,奇怪的不是诗歌,奇怪的是您在朗诵这首诗歌时,我的感觉很奇特。”
“亲爱的马里奥·赫梅内斯,你是不是弄懂了一点,因为我可没有闲情逸致整个上午跟你在这儿聊天。”
“怎么跟您说那种感觉呢?当您念这首诗时,那些词儿从这儿蹦到那儿。”
“那么,就象大海一样。”
“对,是这样,就象大海一样运动。”
“这就是韵律。”
“我的感觉非常奇特,因为词儿蹦来蹦去的跳动,,让我感到头晕。”
“你头晕了。”
“可不!我象一只小船,在您的词语中颠簸。”
诗人的眼睑慢慢地睁大了。
“就象一只小船在我的词语中颠簸。”
“对啊!”
“你知道你说出的是什么?马里奥?”
“什么?”
“一个比喻。”
“那不算数,因为完全是偶然想出的。”
“没有一个比喻的形象不是偶然想出来的,孩子。”
马里奥把手放在胸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这剧烈的跳动已冲到舌尖上,极力要从牙齿中迸发出来,他停下脚步,用一个手指非常不适宜地在离他这位十分荣耀的客户的鼻子仅只几厘米的高度比划着,说道:
“您认为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用刮风、大海、树木、高山、火焰、动物、房屋、沙漠、下雨……”
“……现在你可以说‘等等’。”
“……所有的等等,等等,您认整个世界的东西都可以用来做比喻吗?”
聂鲁达张着大嘴,他那结实的大下巴似乎要从脸上掉下来。
“我给您提的问题都是傻话吧,唐·巴勃罗。”
“不!哪里!不!”
“问题是您的表情这么奇怪。”
“不,其实我正在思考。”
他伸出巴掌,象是在驱赶一缕烟雾,提了一下软沓沓的裤子,用食指戳到年轻人的胸膛上说:
“这样吧,马里奥,我们来个协议,现在我去厨房,放点阿斯匹林药片摊个蛋饼,(诗人感到头疼了,译者)以便思考你的问题,明天把我的意见告诉你。”
“真的?唐·巴勃罗。”
“对!当然了,一言为定,明天见。”
他朝着家门走去,到了门口,他靠在木门上,慢吞吞地把双臂交叉起来。
“您怎么不进去?”马里奥对他喊道。
“呵,不!这回我等着你离去。”
邮递员从路灯旁推起车子,车铃欢快地响起来,他笑得如此开心,那笑容可以将诗人和周围的一切包容,他说道:
“再见!唐·巴勃罗。”
“再见!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