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现在溜得不见人影,我无聊得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极尽目力眺望那故事中的神秘花带。萧瑟的冬季是大多数植物的休眠期,那宽长枯黄的一片,根本看不出它娇艳的本色。
像个迟暮的美人,空有细致的轮廓,却失去了光彩和颜色,空惹一腔惆怅。如今的“烟花之地”早已没有十几年前的风光。
作为这里唯一的专业人士,学园林环艺的杜逡语先生曾惋叹过其中的很多稀有植物都因得不到良好的照顾和适合的养料已经全部死亡(适、适合的“养料”?你们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比如会散发让人无法抗拒的甜美芳香的酃昀草和自动捕捉被香味诱来的动物的引絮根。据说每次引絮根捉住食物“吃”掉后,吸收的养分都会有一部分分给长在它脚下的酃昀草。
两者互相合作,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也决不会独活。逡语说这是植物界十分常见的互存关系,可我的脑海中却只能想到“坚贞”两个字。不知道他不在了,我还能不能活?我脑中最近常常会不由自主出现诸如此类的问题。
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已是这样的互存关系,他总说我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却不知如果没有了他,我也无法再继续生活。
没有了杜逡语,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到那时,世上也没有曹非了吧。栏杆外是露天泳池,微冷的风吹过我的脸庞,在池里的水面带起一阵阵小小的涟漪。
当那些涟漪荡漾在我的眼中时,我想起了那夜逡语如水般轻柔的眼波,一道微弱的闪光打在我的思绪上,没来由的心脏一阵紧缩,惊跳若狂。
我毫不迟疑,急促奔去开门寻他,没走几步,却惊恐地发现他倒在离门不远的走廊中央蜷成一团,痛苦万状。净白的衬衫映衬在暗青的地毯上,刺得人眼睛发痛。起到同样效果的还有他极度苍白的脸色。[墨]
***我毫不迟疑,急促奔去开门寻他,没走几步,却惊恐地发现他倒在离门不远的走廊中央蜷成一团,痛苦万状。净白的衬衫映衬在暗青的地毯上,刺得人眼睛发痛。起到同样效果的还有他极度苍白的脸色。
“来人啊,快来人──”我从未发现我的声音会颤抖得尖锐到这个程度。跪倒在他身边,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恐慌。
“逡语,逡语,听得见我说话吗?”颤微地把那毫无反应的身体抱在怀里,那双水波般柔美的眼睛紧紧闭着,几分钟前还在对我嬉笑的脸上满是挣扎的苦痛,右手死死地捂在心脏的位置,似乎要按进肉里去,那样的痛苦,我的心无法抑制地向下跌落,如寒风中无依的落叶。
撑起已经虚软的腿,我抱起他,一脚踹开就在近旁的他的房门。身后杂乱的脚步打破了大宅内一贯的宁静,当我尽量轻地把他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时,衣着笔挺的总管带着一丝慌乱也出现了,身后是慌张的佣人。
“你们都是死人吗?他倒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怎么就没人发现?”我狂暴地对他们吼着,整个身心已经被惊慌拉向了失控的边缘。
“医生呢?怎么还没来?”陈管家被我吼得脸色很难看,说话的声音却一直沉稳而有序:“医生马上就到,现在小少爷情况不好,曹先生若要责骂也请稍微降低音量。”
他还敢嫌我吵?这个死老头!我瞪他一眼,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无数粗话,转身半跪在床边,担忧地伸手想抚平逡语紧皱的眉头。医生和护士果然很快就到了。我的手还没什么成效时就给赶到了一边。
呆看着医生同样紧张地做各种检查,护士把两支药水混合成一种精致的天蓝色综合剂从他的胳膊上注射进去。
忽然我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像只是在看一出临场感超强的剧集,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演戏。那些医护我不认识,那些管家佣人我不认识,那床上痛苦不堪的人我也不认识。
如果我现在不想看了,回家去,迎接我的还是那个嘻嘻哈哈连笑容也绝美的逡语。是,一定是这样。这是出悲剧,但与我无关。我要回家,我的逡语在等我。
有些摇晃地抬腿往门口走,刚走两步,忽然眼前一黑,耳边又是几声惊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仍在逡语的房间里,被他们抬到了沙发上。眼前仍有一阵模糊,努力甩了甩头,才看清他的床已被布置成病床的模样。
已经挂着三个不同大小颜色的点滴瓶的移动手架立在床边,一台有触点连在他身上的看似精密的仪器摆在床头。医生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护士还在对比仪器记录数据。忽然感觉脚边还站着个人,仔细望去,原来是无所不在的总管先生。
他本来也没在看我,一直注视着那床上的一举一动,我抬起手抚着有点痛的头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他转来看我的眼光中,那一直出现的不满和不屑似乎少了不少,变得淡然了:“曹先生突然晕倒,赵医生检查说只是担忧过度,并没有大碍,多多休息放松心情便没事了。”
他停了停,像是有些犹豫,又开口说“小少爷的病情不太乐观,还请曹先生为了他千万保重身体。”听到他这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语气,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才让这个一天到晚挑我毛病像个监督似的存在的总管大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莫大的变化。早知道晕倒这么有效,我一来就晕给他看了。
“担忧过度?”我喃喃地重复所谓医生的诊断。我吗?担忧过度…心上一直被压着沉甸甸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
连我自己都无法正视,即使天天对自己说现在有多么快乐惬意,也掩盖不了心底刻意忽略的真实。惟有感觉不会骗人。从跟着他回来,不,从他住院,这颗心就没有放松过,一直紧绷地等待可能有的任何结果。
最坏的情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哪怕他出了院。如果延聘天下名医,建造专科医院,投注大把金钱也无法找到解救之法,那么谁又能指望这样的绝症仅仅是醒来出院便能代表着情况好转?最多只能撑过半年!
这个信息已在我脑中划下了一道又深又狠的痕迹。我常不自觉地从梦中惊醒,然后看着在身边那张熟睡的脸发呆。我们什么都不做,仅是依偎着入睡,已让我觉得无比的满足。起身来到他的床边,护士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答应地点点头,手轻轻地拂过他那依然深锁的眉头。看这样子,同样的发作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今天来得更迅疾猛烈,让他还来不及完全掩盖便被发现了。
呵,我瞒着我的担忧,他瞒着他的病情,原来到如今我们还是做不到对彼此的坦城!那么,我该怎么办,逡语?继续和你一起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还是我们都不要逃避残酷的现实?我们…该怎么办?“非…非…”
几不可闻的单字像是从他的齿缝中逃逸出来的,我低下头去,几乎无声的呢喃轻轻送入我的耳中“不要…离开我…”“我在这里,逡语,我不会离开。”我在他耳边轻轻地答,宛如我可以成为他最坚实的支柱。
“不要…离开…”他仍沉溺于梦幻,恍若未觉地跟幻象中的曹非对话。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冰冷而无力,我紧紧地包在掌中,希望能把温暖传给他,把我的回答传给他。
终于他停止了梦呓,慢慢地睡去。我守在他身旁,看着他不安稳地睡着,时时皱眉,又时时蜷缩,抑或再不安地呢喃。
我不住地轻声安抚,一刻也不敢松开握他的手,直到实在支撑不住也迷糊地睡着了。病发如山倒的逡语病去得也如风快,到第二天中午他已经能下床走动。
看着和十几个小时前判若两人的他,我的心不禁泛起一阵阵寒意。有多少次是我不知道的,他自己躲在房间里等待病魔过去?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我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感到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冰冷的语气让他的身子一僵,踏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慢慢地挪到我对面坐下。那张脸上的笑容有些颤抖,但依然是笑着:“不过是个意外,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是吗?你要说的‘后事’就是这样的?”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凶狠的目光瞪得他有些畏缩。他明明已经读懂了我的意思,仍死硬地不肯松口:“人家之前是真的不知道嘛,一出你的门口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火热难当,又如万虫噬心,奇痛无比,我当下暗叫一声‘不妙!’,正要使出…”
“‘穆氏综合症是典型的慢性病症,一般很少急性发作。发作前一定会有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有异常感觉,所以患者也往往能及时用药,因此虽然病发时来势凶猛,但并不是无法避免的。’”我背书般地将从赵医生处打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看着他的脸色越发僵硬。
“而正身患此病的杜逡语先生似乎打算改行当武侠小说家,那就恕在下无法奉陪了。”我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起身往门口走。这个混蛋!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听到赵医生最后那句“逡语只是被耽搁了太久,错过了及时服药”
时,我才真正是天旋地转,火热难当,万虫噬心,奇痛无比!看到你这样,我痛得要疯了!忽然衣角被扯住了,死死地,拉住了我向前的脚步。
“对不起…”一句小小声的道歉响起,不必回头,也可以想见他不安的表情。我叹了口气:“逡语,你在把我当傻瓜吗?”“不是!不是!”他急急地辩解,从背后搂住我,不住收紧的双臂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
“我只是…很怕!太害怕了,非,从我们回来我就很怕!很怕…怕到只有我一个人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滚热的液体印落在后背的衣服上,贴着皮肤,烫进心里。“怕…什么?”
“怕这个病,怕你又不得不因为它而离开,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怕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再看不见你,看不见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小葭…甚至怕这个会害怕的自己。
我以前总是觉得死了就死了吧,活着这么辛苦,大家又都因为我不快乐,我死了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但是,我现在知道怕了,我怕死,非…我不想死…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