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一噎,没说出话来。
待他提笔时,我却仍有些心悸,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才道:“此时尚医局可有闲人?”他断然下笔,行云流水地写了方子,道:“细想想,似乎不大方便。”他说完,放了笔拿起纸吹了吹,用砚台压在了桌上。
我默了片刻,也觉自己唐突,便伸手抽了张白纸,想提笔写什么却脑中空空一片。
他见我如此,也不告退,转身就走。我脱口叫住他,道:“沈太医可否为我带话?”他回头看我,笑道:“方才忘了说,皇上有旨意,今日永平郡王要伴驾同游奉先寺。郡主若有什么话,还是亲自说的痛快。”
我惊看他,道:“今日?”
雪地彻夜长跪,今日竟还伴驾到奉先寺?我虽是初次来洛阳礼佛上香,却知道奉先寺建于龙门山半山腰,山道崎岖不平,虽为了皇上上香而做过收整,但遇陡峭之处却仍要步行,难以通软轿。
他点头,道:“郡主若有话,多等一个时辰见面再说吧,小人先要去为郡王施针,以保今日周全,否则这一折腾难保不落下病根。”我忙点点头,没再拦他,他也没再客气,掀了珠帘疾步而去。
山道上正有人泼着滚烫的水化雪,一行人都侯在山下,待雪化登山。
武承嗣在皇姑祖母身边,低声笑说龙威慑天,今皇上礼佛,晨起雪便已小了,如今到了山下竟是停了。太子及子嗣就随在一侧,我远看太子身后的李成器,依旧是神色平淡,偶在皇祖母回头问话时,颔首回话,似乎祖孙依旧其乐融融,昨夜之事早已烟消云散。
约莫过了片刻,众人皆向山上而去。前处有清道的宫婢,因山道过窄,除却皇上,其余人都未带贴身的宫婢太监,尽数留在了山下。
我拉着永泰走在最后头赏景,将她让到里处:“当心些。”她眨了眨眼,看我道:“姐姐今日做我的宫婢了?”我挂了下她的鼻子,笑道:“你是嫡皇孙,我怎么敢不护着你?”她听这话,难得不笑了,叹了口气道:“什么嫡皇孙,做了错事还不如一个下人。”
我默了片刻,认真道:“这话日后不许再说了。”这孩子定是看了昨日的事才如此想,可祸从口出的道理,她却还没明白。
永泰应了一声,道:“我昨夜就在想,若是我和姐姐一样姓武,也能过得自在些。又能享无上尊荣,爹娘也能康健安乐。”我听她这话,心中滋味难辨,也不晓得如何去说,只能玩笑道:“那还不简单,日后我为你寻个武家的小郡王嫁了。”
永泰随手抓了一把崖壁上的残雪,眯眯笑道:“不用姐姐寻,我哥哥早说了,李家的女儿十有八九要嫁武家,武家的女儿也如此,”她将雪捏了个团,轻扔到我身上,笑道,“皇祖母这么喜欢姐姐,姐姐说不定还能好好挑一挑。”
我被砸了半身雪,哭笑不得看她,道:“你哪个哥哥说的?”
永泰道:“我亲大哥。”
我拍掉身上雪,随口道:“难得听你说他,我还以为你把永平郡王当作亲哥哥,眼里再没他人了。”难得听她说自己亲哥哥,细想想才记起是那日殿内,叫嚷着他才是永泰亲哥哥的少年。后来才知道那是李重润,庐陵王的长子,亦是一个被立过,也被废过的太子。
“他昨夜喝醉时说的,”永泰神秘,道,“他还说,指不定皇姑祖母再生几个别姓的,日后皇室就有三姓四姓了,绝对是更古未有的奇谈。”
我愣了一下,待琢磨过来却心头猛跳,猛地拉她站住,低声道:“他说时,身侧除了你还有谁?”他这话明显说的是皇姑祖母的那些面首,此等宫中大忌,竟然随便和一个七岁的孩子说,若是被外人听见……我想到这儿,身上阵阵发寒,不敢再往下深想。
永泰吓了一跳,忙道:“没有了。”
我静了一下,攥紧她的手,道:“记住,这句话彻底忘掉,任何人也不许说,他再说你也当做没听见!以后你私下里不能说任何关于李家武家,还有皇族的话,任何相关的都不许再说!”永泰本就心思单纯,又碰上个口无遮拦的皇兄,今日不让她记牢,日后必是大祸。
永泰傻看我,我紧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才点点头,虽不大明白却不敢再说话了。
我被她这几句话搅的,也没了什么赏景的心情,她也被我训的怕了,默默随着我走着,没有再说一个字。
约莫过了片刻,天竟又开始飘雪,风也渐紧了。前边走得人都缓了步子,我正琢磨是不是停片刻待雪停再走时,前面已有人错过众人走来,正是李成器和李成义。我正不解时,李成义已开口道:“皇上让人护着你们走,大哥怕下人们手脚笨,我们亲自来做护花人了。”
他边说着,边走到我身前拉起永泰,道:“一个接一个走吧。”
我点点头,为李成器让了路,却在错身而过时,不经意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我,只快步走到了我身后。
约莫走了一会儿,永泰似乎还记得我刚才训斥的话,下意识想要躲着我,对李成义道:“成义哥哥,前面不是有亭子吗?我累了,快点走吧。”她说边说边急走了几步,李成义见她如此只无奈一笑,紧跟了上去。
两个人渐离得远了,身后的脚步声却越发清晰,我盯着台阶上的雪,有意放慢了脚步。即便沈秋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单凭几根银针就去了昨日长跪的阴寒,走得慢些,或许他也不会那么痛。
山道边的铁索还留着残雪,转眼就覆了厚厚一层,这雪还真是去的快,来的也急。
忽然,半山腰上隐隐传来人喊声,约莫是雪太大了,让走着的郡王公主们停一停,宫婢们会先拿热水除雪,待雪化道清了再走。
我眼见永泰和李成义已进了亭子,估摸着再走上一会儿也能入亭,正是犹豫时,却觉手腕一紧,还未待反应,就被身后人拉到了石壁侧。半山上的喊声还在继续,我却再听不分明,只背脊紧贴着崖壁,暮然撞入了那漆黑的眼眸中。
此处石壁正有处凹陷,看不到山下,亦看不到半山腰的任何人。
他静看了我片刻,才道:“冷吗?”我反应了片刻,才点点头。他温和一笑,道:“听说你生辰是正月初八?”我被他没头没脑问得又是一呆,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他笑意深了三分,又问道:“到明年就十二岁了?”我又点点头,越发糊涂看他。
他轻叹了一声,道:“是小了些,不过文德皇后出嫁也才十二岁。”我听他这话,才渐猜到些意思,瞬时心头猛跳,耳边震如擂鼓。“待到明年,我寻个好时机请皇祖母赐婚。”他松开手,没再说话。
我眼前发懵地看着他,分不清甜还是慌地乱成了一团,张口想说什么却哽在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李成器略退后了一步,道:“走吧。”
他说了这句,我才察觉远处已来了人,忙整了整袍帔,随着他继续向山上而行。才走出十几步,就有两个太监提着铜壶走来,其中个年长的见我们忙行礼道:“小的还以为后头没人了,好在长了个心眼寻了来,郡王快请吧,前边儿的路都清了。”
李成器颔首,道:“去后头再看看,免得遗漏了。”
两个太监应了是,忙错身顺着山路跑了下去。我心知后边没人了,却晓得他是有意如此,也没说什么,只低头随他一路走到了亭中。大多人都到了半山腰,唯有我们几个落在了后头,此时因他二人在,早有四个火盆放在亭中取暖。
“姐姐,”永泰见我来了,立刻扑了过来,“我还以为你们滚下山了。”她紧抓我的手,似乎还真是很担心。还真是孩子气,先前被骂了就不理我,如今才不过一会儿子就好了。
“姐姐,”永泰拉着我手,轻声道,“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些话。”我惊看她,却见她笑眯眯看着我道:“我和成义哥哥说,既然武家的郡主注定嫁给我哥哥,那就让他娶了你,总好过嫁给别人。”我愕然看她,又去看李成义,李成义立刻急道:“郡主别当真,永泰就是说着玩儿的。”
我看他急的跳脚,自然晓得是被永泰捉弄了,笑道:“我当然不会当真。”
李成义长出口气,道:“我算是怕了她了,上趟逼我吹笛,这趟逼我娶亲,下一趟总不能逼得我去上吊吧?”他说完,亦是无奈看了看李成器,道,“早知道刚才将她交给大哥了。”
永泰轻哼了一声,道:“你要娶,我还不乐意呢,能配上我姐姐的,自然要是成器哥哥这样风流倜傥的皇子,吟诗作词,吹笛射箭无一不能才行。”
这一句话,将我方才压下的心慌又挑了起来,我下意识去看李成器,却见他摇头轻笑,亦是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