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内宴席渐入高潮,长生殿外却已雪白一片。
我望不到玉石台阶下,只眼见那雪越发紧,随疾风铺天盖地的袭来,虽坐在殿中,却手脚冰凉。他出殿时没有罩任何袍帔,如此疾风暴雪,跪在长生殿前,如何受得了?
席间的谈笑声,比往日都热闹不少,想必众人皆为掩饰此间尴尬。几位舅舅倒是畅快不少,与太子屡屡攀谈,竟像是亲兄弟一样热络。永泰被皇上叫到身侧陪着,亦是神色恹恹,好在仍懂得要讨好皇祖母。此时,我身侧已无人,唯有宫女不时上前换着热茶。
“洛阳的雪真是下的急,”婉儿端着酒杯走到我身侧,坐下,道,“明日皇上正要去奉先寺进香,今夜怕有人要整夜不睡,扫净石壁佛龛的积雪了。”
我应了一声,没接话。
她伸手替我整了整头发,道:“这责罚已是最轻的了。”我抬头看她,轻声道:“若是重罚,会如何?”婉儿细想了想,低声道:“杖毙。”我手微颤了一下,直勾勾看着她,竟接不上话,皇室嫡孙何致如此?
婉儿轻扬了嘴角,道:“我不是吓唬你,我是真做好了这个准备的。”
我静看她,等着她继续说。
她也默了片刻,声音极轻:“记得那日和你说李隆基在凤阳门前大闹,皇上十分欢喜,当时我就没明白皇上的用意,今日再细想却懂了。”
我听她这么说,也想了想,却越发糊涂。以皇姑祖母对几个亲儿子的态度,临淄郡王胆敢公然挑衅宫规,还说‘我李家王朝’这种话,皇上必然不会轻饶,但她却饶了,的确蹊跷。我本以为她终有意决定李家子嗣继承帝位,难道我想的太过简单了?
婉儿抿了口酒,看我神色,叹道:“一个八岁孩子能说出那种话说明什么?自然是他父亲的言传身教,是他父亲仍在执着李家王朝。”
我微握了拳,听她几句话便已豁然明了。
所以那日事,实则是恩宠,其实早已是死罪。如今在大周,谁还敢提李家王朝?尤其是有名无实的太子,那等于是心存篡夺天下,改朝换姓的祸心。
那日不是不罚,而是要罚他的父亲,而非临淄郡王。
“所以皇姑祖母想借今日——”我不觉脱口而出,却被她眼神止住。她轻点头,道:“不无可能,况且太平又不在,没人能真正说句好话。”
所以李成器才挺身而出,所以他才说幼弟是听自己教诲,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所以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将这些全想明白,或是早在那日事发后就想明白,有这么一天要将教唆弟弟的罪名揽在身上,替父受罚?
我光想到此处,就手有些发抖,婉儿倒了杯酒,递给我,示意我喝。
“你说这雪会下到几时?”婉儿抬了些声音,哀叹道,“瞧你冷得,喝口酒吧。”我应了声,也实在觉得冷,恍惚间竟是灌下了一杯,滚烫辛辣的暖流自喉间而下,刺的我立刻视线模糊,抹了一把,才看到婉儿笑着摇头。
她屈指轻敲我额头,道:“喜欢李家人,怎么能这么多愁善感。”
我闷闷道:“是被酒辣的。”
她不再说此话,和我又聊了些奉先寺的事。我被那杯酒辣的,亦是缓了心思。如果真如婉儿所说,这就是最轻的责罚,只是……皇姑祖母真就会就此作罢,或是再行试探太子李旦?
太子仍面色如常,与我几个舅舅论起诗词。李隆基仍是沉着面,不吃不喝的,永泰去寻他说话,他也置之不理。
我忧心看他,低声道:“还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事。”婉儿摇头,道:“这样也好,要是也神色如常,看在有心人眼里才真是有问题。”
我盯着手中茶杯,头阵阵作痛,蹙眉扫了一眼越发疾的雪,对婉儿道:“我先回去了。”婉儿点头,道:“去吧。”我又看了一眼李隆基,起身走到皇上面前,说是白日吹了风又喝了酒,有些头疼。皇姑祖母略关心了几句,便让我退下了。
我走到殿门口,宫婢替我罩上袍帔,系好带子后,躬身将我送出了长生殿。
硕大的太初宫早已模糊,隐藏在白皑之后,远近都是雪,无尽的雪。我曾读过无数咏雪诗词,却没有一句能在此时记起。天地间,唯有那背脊仍然笔挺的人,跪在长生殿前,清透的眸子越过雪幕,静静地看着我。
长生殿内喧闹正盛,当值的宫婢也因大雪躲到了门内。我一步步走下石阶,不过十几步鞋就已经湿透。从石阶下到他跪的地方只有十几步,我下意识迈出两步,他已轻摇头示意我停步,此时,我心中才猛地一跳,停了下来。
如果此时我走过去,绝不会有人发现,况且白日我们同去了国子监,如今他被责罚,我即便是走过去,也情有可原。我脑中飞快想着,又走上前两步,却见他伸手拂去脸上的落雪,温柔看着我又摇了摇头。
他漆黑的眸子中,三分坚定,亦有三分告诫。
我静静看着他,他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片刻后,心头侥幸的心思尽数散了,只留下了心底微微的酸涩,和方才因酒辣了喉咙的刺痛,我深吸口气拉紧袍帔,转身快步远离了长生殿,走出几十步后竟险些滑倒在地,却没敢再回头看。
待到了宫中,宜平早已等了良久,她将我身上的袍帔脱下,抖落了一地雪。不停问询着今日可玩得尽兴,可有什么趣闻讲给她听,我却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她摆布换了衣裳,示意她放了帏帐,直接倒在床上静静发呆。
外头宜平吩咐舔火盆,吩咐明日起的时辰和早膳品类,句句都极轻,我却听得极清楚。本以为此时心神会大乱,却未料到竟还能分神去听宫婢的话。
灯灭后,我辗转了一夜,也未睡踏实。几次想唤宜平去打探,终是作罢。
因是雪天,到晨起时仍是漆黑一片,宜平自帏帐外走入,点了灯回头正要说话,却先惊呼了一声:“郡主怎么又起酒刺了?”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脸,才忽地记起昨夜那杯酒,苦笑道:“这趟不是酒刺,是酒疹。”
她走过来细看了会儿,道:“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我想了下,道:“去吧,要快些。”今日要去奉先寺上香,还是先看看踏实,若是路上忽然发的厉害了,反倒不好。
她应了声,急急去了,待回来时,身后跟着的竟又是沈秋。
他眉梢还带着雪,脸上却盛着暖笑,行了个礼道:“郡主还真是多病多灾。”我无奈看他,道:“这趟是饮酒所致,怎敢劳烦沈太医亲自来。”他起身摇头,眸子晶亮:“郡主错了,酒疹比酒刺要凶险万分,若是厉害了还会致命,小人怎敢不来。”
宜平端了两杯热茶上来,他却不喝,只笑看我道:“这病小人需要清静地诊,不能有外人在。”我心觉此人毛病多,示意宜平出去,道:“我这是自小的病,沈太医不必如此紧张。”
他自顾坐下,待宜平放了帘子,才轻声道:“既是替人来看,自然要仔细些。”
我不明所以看他,却见他笑意浓的化不开,似是还藏着别的什么。但与他交谈数次,深知此人行事不羁,索性也不追问,端起茶润了润喉。
过了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道:“看来郡主对那人似乎不大上心,小人也就不自讨没趣了,早早诊完早早告退。”他边说着,边示意我将右手递给他。
我刚伸出手,却猛地猜到什么,盯着他,道:“沈太医说的是何人?”
沈秋微合眸,细细诊脉,并不理会我。我见此更觉他说的人可能是李成器,心里不禁急的冒火,刚想抽腕子,他却已放了手:“无妨无妨,常年旧疾罢了。不过这虽是自幼带的病,郡主却不能忽视,日后还是少沾酒水的好。”
我不理会他说的话,紧盯他。
他又清了清嗓子,才道:“郡主此时记起是谁了?”
他这一说,我更确实了猜想,认真看他,道:“永平郡王可还跪着?”他既然能说的如此坦然,必是与李成器相交甚厚,我也顾不得其它,直接问出了最在意的。
“自然没有,”他摇头,道,“若是在长生殿前罚跪,哪个敢去见他?皇上见他跪了一整夜也软了心思,命人将他扶到尚药局了,我方才替他诊过脉。”我听他说那“扶”字,心中隐隐刺痛,忙道:“可有大碍?”
他笑眯眯,道:“年纪轻,不过是雪夜跪了一晚,养上些日子就会好。不过我刚要开方子,你这宫婢就急着来了,没来得及再细看。”我急道:“那你还不快回去?”
他叹道:“不敢回去,永平郡王吩咐我来为郡主诊病,我不开好方子如何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