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头却看纪悟言,他却还是垂手站着连笔也没拿。强忍着心中的气,文静倾硬声问他“怎么了,你难道没有名字?”
纪悟言却抬头看他,目光清澈坦然,轻轻道“我…不识字的。”文静倾只觉得他面上一片艳光四射,竟连自己呆了呆。回过神来,暗叫几声“惭愧”这才听清他说了什么。我…不识字的。…什么什么?不识字?不识字?!不识字!这分明就是推脱之辞。
哪有人会不识字?懒到也罢了,可没想到他性子会这般顽劣,原来没把自己这个师父放在眼里!竟想蒙着自己玩!文静倾也再顾不得什么给面子的事了。拿住纪悟言的小手,抄起桌案上的竹片,就朝着那方雪白的掌心一下一下狠狠的打下去。
***文静倾这个打手板的竹片也是颇有讲究的。大约一尺长,柄一寸宽,方形的头部宽约三寸,扁扁平平的,上面却有许多小孔。
被这东西打在手上,手上被小孔箍住的地方就会起起一个一个小疙瘩,又麻又痛,难过得不得了。打个两三下还好,若是上了十下,第二天手肯定是红红肿肿的,像馒头一样鼓起来。
吃这个东西苦头最多的人是慕容清尘,自然知道是何种让人抓狂的滋味。他只盼纪悟言快快的哭出来,跟师父求个情。文静倾性子虽不好,可毕竟是读书人心肠软,只要是认了错,到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可偏偏纪悟言就是不开口。任着文静倾打得自己的手发红发紫,却硬是一声也不吭,只是下唇上深深的齿痕,身子也抖得厉害,白净的额头上一片冷汗。
到最后,文静倾的手臂打得都有些酸了,万万没想到纪悟言竟如此硬气,真的忍住痛不求饶。看他小小年纪倒也有些傲骨,心下也就软了,可脸面上难免过不去,只得还是打下去。
看了纪悟言那骨骼秀美的手渐渐的红了紫了,慕容涤尘也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他说自己不识字,那样子不像是说谎啊,而且他也没有骗师父的理由。这样想了就要开口说情,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原来是冷夕霏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
他一哭慕容泠然也跟着大哭起来。她原本就是女孩子,年纪也比其它人小,平常文静倾也只是对他们略施薄惩,毕竟是少爷小姐,又怎么能对他们下重手,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见到冷夕霏哭了,她也就吓得一下子眼泪掉下来。慕容清尘到也机灵,一看这情形,揉一揉眼睛也“哇哇”的叫,可是假哭的成分多,不过他还记着大喊“师父啊,饶了悟言吧…饶了悟言吧…”
这时慕容涤尘也说话了“师父,悟言不是故意的,就饶了他这次吧。”还是和平常一样镇镇定定的语调。文静倾本来就是要找个台阶下,而且慕容二少都发话了,纪悟言毕竟是属于二少爷的地盘,再说连他最近也有些怕慕容涤尘…
终于停了手,文静倾却没叫纪悟言坐下,而是罚了他一上午的站。纪悟言也就站着,不说话也不动,脸上甚至还挂着有些无奈的笑容。
很多年以后,纪悟言还记得那堂课。说给慕容涤尘听的时候,慕容涤尘却已经忘了,只躺在他怀里懒洋洋的问他“怎么?还记得那竹板打得多痛?”
纪悟言揉揉他的脸,任爱人啄着自己的唇瓣,引起身体深处的火焰,不再答话,只在心底偷偷的笑。其实他记得的,是那天文静倾在考慕容涤尘功课时,他把师父驳得哑口无言的样子。
而且不久后他就知道,文静倾的竹片从没有打到过慕容涤尘身上来过,因为那时的慕容二少的才智,已经不是文静倾可比的了。
下了课以后,纪悟言的手便肿了,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的跟慕容涤尘去了偏院,也谢绝了慕容清尘要带自己给大夫看的好意。
就这样,纪悟言的手肿了十来天,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可慕容涤尘却知道自己书房的很多书都被动过了,虽然放书的位置没变过,自己留下书签记号也没缺漏,可他就是知道。
不过他装作什么都不晓得,也不带纪悟言去药房。可当他看到纪悟言拒绝别人为他医治的时候,心里总会升起很奇怪的感觉──
他在等自己给他上药吗?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就过去了。真正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另外的一件事。慕容涤尘睁开眼,摸摸已经重新被液好的被子,听着刻意放轻了的离去脚步声,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他睡觉经常容易踢被子,所以很容易着凉。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纪悟言每天都会在半夜帮他盖被子,确定他睡好了以后,才会蹑手蹑脚的离开。
一时间,凡事云淡风轻(至少表面上是)的慕容家二少爷心浮气躁。再也睡不下去了,只好披衣坐起来,下床穿了鞋,走到院子中。果然,隔壁的还亮着灯。从那天以后,纪悟言的房间便选在了他隔壁。
慕容涤尘虽然不喜欢,却神差鬼使的没说什么,也就默许下来。透过没掩实的房门看进去。纪悟言点着蜡烛,仍然在灯下拿笔画着什么。还肿着的手却有些颤抖,而且握笔的方法也不对。
“笨死了笨死了。”慕容涤尘确实是忍不住了,一下子冲了进去躲过纪悟言手里的笔,脸蛋在灯下透着微赧。
一看之下,这才发觉纪悟言是在对着书一笔一笔的描字。纪悟言到没显得难堪尴尬,只是看着慕容涤尘笑盈盈的,让二少爷的脸更烧烧的红起来。
掩饰的在白纸上落下三个字,慕容涤尘写出的是漂亮的行书。纪悟言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他写得很美。
“这是你的名字──‘纪悟言’,先从这个学起吧。实在是看不下去你这么笨了,以后每天我都勉为其难的教教你好了。”
冲冲的说完,慕容涤尘也不等纪悟言回答便开始了今天的功课。纪悟言也就仔细的听,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慕容涤尘的脸更红了“喂,把手伸出来。”
有些奇怪的看他,不过纪悟言还是依言伸出了手。于是慕容二少便掏出了私藏了好久的药膏,开始了咬牙切齿的上药过程,不过手底却是格外轻柔…
后来,慕容涤尘知道的是,纪悟言几乎突飞猛进的进步。不知道的是,那张写着“纪悟言”的纸,被收在了那个小小的蓝皮包袱里,和那个粗糙的玉凤凰并排放在了一起。***
不知不觉,纪悟言住进偏院的时间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慕容涤尘也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有个人总是笑着跟在他身后,默默微笑着研好磨,默默微笑的服侍他更衣,默默微笑的帮他把看好的书做好记号放在他顺手的地方。
连原来瞧他怎么也不顺眼的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善解人意。他总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最需要什么。往往是自己刚觉得有些口渴,一杯香茶就已经到了手上。刚觉得有些凉意,暖暖的外套就到了身上。
甚至自己没想到的,他也总能抢先一步做好。纪悟言身上带的药酒就是最好的证明,由于习武的关系,慕容涤尘身上不时就会有些淤青,常常是自己还没注意到的时候,纪悟言就会发觉,然后帮他擦上药酒轻轻的揉。
没到这个时候,纪悟言脸上都会露出心疼不已的表情,和平常他总笑脸迎人的姿态不同。这就是关心吗?看到他的眼底的小心翼翼,慕容涤尘问自己。从没有人对他这般过呢?这般的紧张,这样的把他的一点一滴都放在心上。
回来晚了,等着他的也是精致的小菜和点心,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才七岁的男孩子的手上。他总会坐在一旁看自己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再为自己铺好被子服侍自己睡下,刻意放轻收好碗碟后去看书。
可此时的自己又怎么能睡得着。这一个月纪悟言和冷夕霏都还不必上武课,而纪悟言几乎是拼了命的在读书,真的是拼命。
慕容涤尘虽然没说过,可心里十分清楚。纪悟言一般都是四更天起床,先准备好师父今天要考的功课,然后诵读慕容涤尘给他留的书,一个时辰后再叫二少爷起床,伺候他洗漱用好早点后,便和他去文师父那里。
上课时,文静倾都会考察他们昨天学的东西,偶尔也考稍微深些的东西,纪悟言开始还有些答不上来,可这几天开始,他几乎已经对答如流,冷夕霏已经被他落了好大一截,他如今的程度大概和清尘泠然不相上下,连文静倾也“啧啧”
称奇。而文静倾从上次起也知道自己错怪了纪悟言,对他心生愧疚,可见这孩子还是神色如常,对自己是越发恭敬,尊师之德直叫自己汗颜,从此对他也是多加照顾。
这些都是慕容涤尘看出来的东西,可自己身上的变化,作为当事人的他却没有察觉。首先看出端倪来的是文静倾。每次考到纪悟言的时候,他时常觉得锋芒在刺,慕容家二少爷的眼如寒星,直钉得他背上生疼,连鸡皮疙瘩都出了来。
可毕竟自己的硬气在这里,慕容涤尘也还小,于是还能支持着问完,可结束时常常已是汗流浃背,更别提什么教训纪悟言的心思,连腿都软了。
接着觉得不对的是每天到偏院打扫的下人们。他们竟看见二少爷笑了耶,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是真真正正冰雪消融的笑容。
这…这…这…这真的是那个长着一张阎王脸的二少爷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吧,一定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又相互对望几眼,确定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讯息,大家同时露出了滑稽相,别说打扫,连怎么张嘴都忘了。
还是纪悟言好心,在慕容涤尘发现以前忙叫他们下去。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外面跑去,一路上像是有鬼追一样,即使出了偏院,那样震惊的表情也来不及变过。
接下来的几天,这消息已经几乎在慕容山庄传了个遍──有着那样身份的二少爷笑了,不知道是福是祸?总结出来的原因有两条──一是因为纪悟言。二嘛…还是因为纪悟言…因为慕容二少只在对着纪悟言的时候笑过。
这个消息自然传到了纪悟言的耳中,却仍然只是有些无奈的笑着,做好自己的事,善待每一个人,并不见有什么表示。
他性子好,有什么事情从来也没计较过。府里上至总管,下至马夫,都不会想为难这个身世堪怜又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