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祁的书房并不算大,却是有两层,下面的一层只摆着书桌子,上边还垒着两本不怎么重要的公文,想是宁祁平日里处理公务地方,而藏书则在二层的阁楼,立着三大柜子的藏书。
“将军这二十多年极少回府,是以这阁楼上本只有老爷在世时和襄平侯府祖先传下来的两柜子书,只有这一柜——”
绿媛指了指东边那一柜明显是新打出来不久,油漆的颜色最新的书柜子,道:“这是将军在南征北战多年,一路积攒下来的书,跟着这回将军回朝一起搬了回来。”
钟意上去看了看,柜子里的书册之前排得并不算密,但经史子集样样俱全,最顺手的那一排列的全是兵藏之书。
钟意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翻,里头密密麻麻列了好些小小的批注,想来应当是宁祁所书。
钟意又翻了其他基几本,亦都是如此,钟意的眉梢不由扬了扬。
“你去忙你的吧,我便在这里看会儿书,小荑,你也同绿媛一道去吧。”
小荑道:“怎么能只留夫人一个人在这儿呢,小荑留下来陪您吧,给您端茶送水。”
钟意拒绝道:“不用,在这儿若是喝茶不小心弄湿了将军的书可如何是好,你同绿媛一道下去吧,我看书的时候也喜欢清静。”
小荑嘟了嘟嘴,将军说过她是贴身丫鬟,职责就是要寸步不离,随便乱走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荑想了想,折中道:“那奴婢就守在下面,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是。”
打发走了绿媛小荑,钟意这才转过身仔细审视这一柜子的书,伸手一本一本从书上缓缓拂过,然后抽出了其中被翻地最旧的那一本,也是方才第一眼就瞧见的那本《孙子兵法》,旁边的是《吴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司马法》、《六韬》……
钟意瞧着这几本书,心中禁不住就有些感慨,想当初她还跟着她爹在军营里头的时候,那个军师先生的营帐里头也都是这些书,每天拎着大戒尺子逼着她背这些,耗费了她多少挖泥巴的童年快乐的时光。
说来她也是当年神威大将军手下幕僚,正紧军师的亲传弟子师出名门,各种兵法倒背如流,搁男人身上再多读两本四书五经,怎么着也能混个门客当当,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一不能上战场,二不能上官场,白瞎了当年军师先生呕心沥血的教导。
钟意拎了书在阁楼窗边的桌子边坐下,翻开书页里头是宁祁写得密密麻麻的批注,有新的有旧,钟意看了两眼,句句可谓是切中要害的经典,宁祁不愧是武将里头的奇才,书中批注大多与其经历的实战有所关联,钟意翻了几页,似乎每一战宁祁都能关联兵法悟出新的道理来,看着这些批注,钟意的脑中大概能够勾勒出宁祁所经历的大小之战。
听说宁祁和她一样,能走路的时候就在军营里头了,从小在军营里头长大,只是不同的是宁祁始终作为一个兵,十岁的时候就跟着上阵杀敌了,而她只是吃了九年的闲饭。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到底一个干实事的与一个吃闲饭的差别在哪里呢?钟意看着书上宁祁的批注,只觉着越看越有意思。
兵法之类是钟意早已铭记在心的东西,大概所有在军营久待过的人都能来上一两段,而宁祁的批注则是叫她看出一种全新不一样的东西,原来兵法联合实战是这样全新的一回事情。
孙子兵法曰: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只略略一通浏览下来,钟意的心中对宁祁只剩下大写的“崇拜”两字,所谓天纵奇才,大约说的就是宁祁这样的人了吧。
所谓名将,所谓将帅之材,绝非能够打一两场胜仗的人,而是通晓兵法,深知战事规律之人。
宁祁这样的人深知为将之道,却不知晓不晓得为臣之道呢?
遥想当年那个名噪一时的神威大将军战死沙场,可又是真的为战而死的吗?
钟意的眸中划过一道阴沉,除了钟文,她所有的亲人,师父,朋友统统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嫁给一个将军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不仅仅只有丧夫守寡。
听说宁祁之父也是死于当年平关之战,所以宁祁,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明白其中的暗涌?
钟意的手掌紧紧收拢,又蓦地松开,狠狠地嗤笑了自己一声。
算了,管他呢!反正怎么着她都已经嫁了,走一步看一步呗,搁这儿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这三五年内战事是结不了的,宁祁只要不造反就不会有事。钟意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专心捧着书拜读宁大将军的批注。
宁大将军的批注很精彩,宁大将军批注的数量也很多,钟意一往下看就仿若掉下了一个深坑似的再也爬不出来了,连着在阁楼里钻了好几日,除了回门的日子跟宁祁回钟家,瞧了一上午钟文泫然欲泣到热泪盈眶再到老怀安慰喜笑颜开的转变,其余的时候便都待在了小阁楼中直到在椅子上做得腰僵腿麻,方放下了书本。
小荑对于终于不用在守在阁楼门口数蚂蚁表示非常开心,并且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钟意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回到书海里去。
“夫人,咱们出去走走吧,自从您嫁进府里,还没有在府里走动过呢。”
钟意从书房里出来,正是坐的浑身难受要活动活动的时候,听着小荑说的顺口就应下了。
说来也是,嫁进来这么些日子竟然都还不知道高门大户里头到底长啥样子,以后碰见了熟人都没法儿吹牛皮了,钟意觉得小荑的提议着实是提到了点子上,带着小荑便出了院子,顺着小路就一路缓缓溜达。
正是春色暖融的时候,府中径边花坛中百花盛开,风景自是别样的秀丽。
小荑跟着钟意走着,不禁感叹道:“夫人,这襄平侯府真的好大啊,当年奴婢跟着爹在知县府里做长工的时候,这知县府的后院还没咱们府里的荷花池子大呢。”
钟意笑了笑,暗道这算啥呀,这整个襄平侯府起码放得下两条永平巷子,走了这么一大会儿都还在花园子里头,连屋子都没瞧见。
钟意随手摘了一朵花儿,回身簪在了小荑的发髻上,“听说襄平侯府还不是京中最大的,还有好多更大的宅子,以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
小荑摸了摸钟意给自己簪的花,道:“对了,奴婢听说皇上赏给将军的将军府就比襄平侯府大,等将军府修缮好了,奴婢跟着夫人搬过去,岂不是就能见识到了。”
“好呀,倒时候咱们也在府里多种点花,跟这里一样,春夏秋冬府里都能看见花。”
“只要夫人喜欢,将军对夫人这么好,肯定会把全天下最好看的花都给夫人找来的!夫人在干什么?”小荑看着钟意摘了好些路边的花儿绞在了一起,不解问道。
钟意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编花环啊,你以前编过没有?”
小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小时候看别人编过,但奴婢太笨,不会编呢。”
“那我给你编一个吧,不过……”钟意看了看路边,“这儿的花有些少了,我们去方才的地方看看吧。”
花环要多一些种类的花编出来才好看,眼前正是在荷池边上并未设花坛,都是假山石头,找不到什么好看的花。
钟意的话音方才落下,便听着一道柔婉的嗓音忽然接了上来:
“前头的花圃里头的花就看的正好,若是要赏花,不若往前头的花圃里去。”
钟意转过头去,只见来人身着一身鹅黄色绣芙蓉的袄子配着柳绿色的马面裙,娇嫩地仿佛春日里刚刚冒出的嫩芽尖儿,再加上那肤若凝脂的可人小脸蛋儿,真真的就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钟意想了想,这个貌似就是那日敬茶的时候见过的二叔的长子新过门没多久的媳妇儿,叫啥云……云氏。钟意认真想了想,真没想出来当时有人说过这云氏全名叫什么。
“大嫂。”云氏扶着丫鬟过来,三寸金莲步步生莲,那窈窕的身板就像卖菜的张大娘家新浸出来的绿豆芽,白白的瘦细瘦细的。
云氏过来,对着笑着钟意行了一礼。
“自从上回在花厅中见着大嫂一回,这些日子都没有在府中见过大嫂,今日妹妹可真是运气好,这刚一出来就遇见了嫂嫂,嫂嫂可别再闷在屋子里头,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钟意深以为是,看书可以慢慢看,这些日子在椅子上坐的,感觉人都要残废了。
“嗯,我也觉得该出来多走走,这些日子在屋子里头待着腰也痛腿也酸的,还是出来走走的好。”
钟意的话语很真诚,可云氏闻言之后面上的神色却忽得僵了一僵,好像听到了什么尴尬的事情,脸上飞快一红,然后白惨惨一片,却扬起了唇角笑容柔婉,“方才听大嫂说寻花多一些的地方,前头的花圃里的花就是极好。”
“是吗?在哪儿呢?”钟意问道。
云氏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里,沿着这条路到前头往左去一直走就是了。”
钟意看清了方向,笑道:“谢谢啊。”
云氏笑得矜持,“大嫂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