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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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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线

 那扇蓝色的门,渐渐地大了起来,

 我差一点就被吸到里面去了。

 当门“吱”的一声打开来的时候,

 对面是一片雾,从雾里传来了妖魅的歌声。

 1

 “喂,把心里想的话全说出来哟!那样的话,就轻松多了。憋在心里,最害人了!”

 尽管这样温柔地去搭话,可千代还是沉默着。

 “喂,这会儿,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店里的人全都睡着了,而且我谁也不会说。”

 老板娘也是一片好心。这个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烦恼,活儿也干不下去,吃饭也不香。老板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想帮帮她。可是当千代从她那充满了体贴之情的眼睛深处,看出了一丝好奇心之后,摇了摇苍白的脸。

 “唉,果然是不能说呢!是吗,怎么都不想说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干的是接待客人的行业,不笑脸相迎可不行呢!”

 丢下这句话,老板娘就走出了房间。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慢地落到了黑暗里。

 蹲坐在阁楼的月光中,千代沉思开了:

 爱上了一个连一次面也没有见过的人,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会一阵痛苦,这怎么对人说呢?如果一说出口,老板娘就会笑起来了吧?什么秘密的约定,转身还不就忘掉了,到了明天,就会大声地把这心里话重复给别人听了吧?随着那尖厉的笑声,千代的秘密立刻就会传遍店里,那以后,她也许就不能抬头走在这个小镇上了。

 ——哈哈哈,这可太让人吃惊了!小小的千代,竟像个大人似的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且连面都没见过,还会痛苦!再说了,就是想写信,也不好办啊,不知道地址又不知道姓名。哎呀,真是拿她没办法!

 千代就是害怕这些,怕大家嘲笑她是一个傻丫头。而且,从那里,大家又会知道了她另外一个沉重的秘密。

 千代十四岁。

 千代是一个孤儿,是一边这家那家地帮人照顾孩子、跑腿,一边长大的。在学校里只学了几个字母,就不去了。然后,刚刚到了十四岁这天,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大婶,在山村里找到了千代,说:

 “怎么样?你愿意到我们家来当女服务员吗?是镇上的旅馆呀,薪水很高的!”

 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微笑,那人笑了。香粉的味道,让千代的心一阵阵发痒。

 千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和老板娘一起坐上了火车。

 名叫“角屋”的旅馆,就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镇的车站前面。千代从到角屋的那一天起,就系上了束衣袖的带子,开始擦灰、汲水和洗衣裳了。千代不怕干活儿。因为她知道,孤儿出身的自己,不论是去什么地方,都没有那么舒适的地方。

 千代最喜欢的活儿,是擦店的玻璃门。对着那写着“角屋旅馆”、重重的玻璃拉门,哈哈地吐上口气,上上下下地擦亮了之后,玻璃是那么地晶莹剔透,遥远的群山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大大的四方形的玻璃当中。千代每天早上,都仔仔细细地擦这四扇拉门。而且,一边干着这活儿,一边无意中想着自己遥远的未来。

 千代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好人的新娘子。这个人,大概对于千代来说,是惟一的一个亲人了。千代最近一想到这样一个人有一天能把自己娶回去,心里就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有一天。

 这是早春的一个升起几缕阳气的早上。

 千代透过店里那水汽朦胧的玻璃门,看到远远地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影在晃动。

 (这么早就有旅客了!)

 千代急忙去开玻璃门的锁,可冻僵了的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

 那人像是骑着马,又给人一种感觉,如同一只轻盈飞翔的白色的大鸟,渐渐地接近了。然后,看着千代,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

 千代吃了一惊,禁不住用左手擦了一下玻璃门。但是,变透明了的玻璃对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冰雪消融的道路伸向车站。

 不知为什么,千代有一种好像被骗了似的感觉,愣了老半天。

 然而,第二天早上,千代又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门,看到了同样的幻影。骑着马的人,又高又帅,那一刹那,千代的心颤抖起来了。

 (他是来见我的吧?)

 可急忙打开门,那里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早上连续出现了几次之后,千代的心已经成了那不可思议的影子的俘虏了。千代用自己的想像,把那个骑马的年轻人的形象完全填补起来。才过去了四五天,那人从头到脚,不,连一根根头发都是那么清楚,像画一样鲜明地呈现出来了。他既像从前到千代长大的村子里来过的马戏团中的一个技艺超群的荡秋千的小伙子,又像千代看过的第一本图画书中的王子。

 一天,千代一边往浴池里添劈柴,一边悄悄地对领班的正吉老爷爷说了这事。

 “每天早上,我能在玻璃门那边看到我的恋人呢!”

 这一刻,千代那张被烟灰熏黑的脸,与往日不同,变得光彩照人,老爷爷不由得停住了劈柴的手。

 “嗬,那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爷一边咚咚地敲打着腰,一边感兴趣地又问了一遍。然后,细细地听完了千代的讲述,他觉得那不是春天的阳气,就是霞光在作祟。但一看到千代那一脸幸福的表情,又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就闭上了嘴。到后来,不知不觉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也许是在找你住的地方哪!”

 “真的?”

 千代用手捂住了胸。那双眼睛里,头一次洋溢出了对意外相逢的亲人的亲昵的喜悦。

 千代不是一个漂亮女孩,但她的笑脸特别可爱。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酒窝,正吉老爷爷突然想让千代的那个梦想变得更大、更加美丽地膨胀起来。于是,就想出来了一个孩子气十足的恶作剧般的主意。

 正吉老爷爷给千代写了一封信。一封小小的情书。一封温柔而美丽的信。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为了做得像真的一样,正吉老爷爷还特意投到了站前的邮筒里。

 老爷爷只不过是想给孤儿出身的千代编造一个亲人。仅此而已…

 正吉老爷爷投到邮筒里的信,第二天早上送到了角屋。

 “嗨,千代的信!

 邮递员在店前面大声地叫着。

 “什么?我?”

 千代瞪圆了眼睛,接过信封,呆呆地站立在店的前面。她太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给自己写信的人也没有啊!不过,接过来的信封上,黑黑地写着千代的名字。千代连忙把它藏到了怀里。

 这天晚上,借着阁楼窗边的一丝月光,千代读起那封信来。

 是一封全是用拼音写的信。上面写了千代可爱的酒窝、昨天系上的新的红围裙。从那用字母拼写的不流畅的文字里,千代感觉到了一双关怀着自己的温暖的眼睛。

 (谁呢…有人在什么地方暗中看着我呢…)

 千代的脸立刻就红了。啊啊,谁呢?到底是谁呢?

 年轻男人的脸,一张接一张地浮现在千代的脑海里。店里进进出出的蔬菜店的人、鱼店的人、米店的人、车站的检票员、送报纸的人,以及川流不息的形形色色的小贩。

 可是,谁都不是千代的恋人。那是一个没有汗味、没有食品气味的人。假如要说什么气味的话…对了,那就是艾蒿[27]的气味。那应该是一个远道而来、越过一片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来迎接千代的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千代出神地仰望着夜空。然后,她想:

 啊啊,也许是玻璃门外面的人吧?也许是瞅了我一眼、就连忙隐身的那个人吧…是的,准是。除了那个人以外,又有谁能写出这样好的信呢…

 这天整个一个晚上,千代都觉得是那么的幸福。不,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那么的幸福。千代变得爱照镜子了。而且,还会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千代的酒窝,变得更加可爱了,那系着红围裙的身影也更加勤快了。正吉老爷爷看着千代的那个样子,连自己的心窝也暖洋洋起来。

 不过,还没过去几天,千代的样子就有点不对头了。

 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不是打碎了盘子,就是绊翻了装满了水的抹布桶,而夜深人静,又会呆呆地站在洒满月光的道路上,一站就是好久。这也许是女孩爱上了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的一种病吧?

 一天,千代又和正吉老爷爷聊了起来。

 “我呀,虽然收到了那个人的来信,可既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住址,就再也没有信来了。我每天等着后面的信,可再也没来过。喂,那个人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

 于是,正吉老爷爷把他那凹在皱纹里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他点点头:

 “你呀,只要努力干活儿、成为一个大姑娘,是啊,到了二十岁,那个人肯定会再次出现!那之前,还是把他珍藏到你的心里吧。”

 “二十岁!”

 千代一想到那一天那么遥远,都快要昏过去了。到二十岁为止,自己究竟应该怎样生活呢?就这样擦抹布、洗碟子洗衣服、端盘子、给人跑腿…她不想让这样的事充满自己的时间…千代还是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把二十岁之前的时间,全都用给那个人该有多好啊!要是日子能在给那个人缝衣服、给那个人写信中度过该有多好啊!千代发自内心地这样想道。而这时,一个新的念头像星星似的闪耀了一下:

 对了,织毛衣!

 千代欣喜若狂,对了,对了,给那个人织毛衣…

 千代想,到二十岁为止,哪怕是每天晚只织那么一点点,也要舞动织针,想着那个人。这样做,是惟一一个不让自己心中的那暖融融的暖意逃走的方法。

 千代毛线活儿织得特别好。

 还是在村子里的时候,千代就给附近的孩子们织手套、织围脖,挣点小钱了。千代总是坐在田埂上,一边看着孩子,一边舞动着织针。而那些调皮鬼们就会凑过来,起哄道:

 “嗨——嗨——葫芦孩儿,

 你妈妈是一个绿葫芦。”

 村子里人管千代叫“葫芦孩儿”因为有大人开玩笑说,你呀,是被放到了葫芦里,一沉一浮、一沉一浮地从河里漂来的。但是,实际上千代是一个弃婴。是被一个旅人抛弃在山村仅有的一家客栈前头的小婴儿。

 “那个旅人,后来去了哪里呢…”

 当千代知道了真相、这样问的时候,客栈的老奶奶这样说:

 “是啊,真的不知道去了哪里。说是一大早,就像飞走的鸟似的,不知去向了。也许是大山那边,要不就是山脚下的小镇那边。雾太浓了,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不过不管怎样,有人说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的白白的女人,像飞翔的白鹭一样轻盈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就不见了。”

 这话让小小的千代铭记于心。千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故事。

 我的妈妈是鸟吧…是住在雾里的白鸟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太让人高兴了!千代想。于是,织喜欢的毛线活儿时,就总是想着白鸟。于是,活儿就干得顺快多了。千代一天能织好几双小孩的袜子。千代已经懂得那长长的线穿过手指、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的喜悦了。

 所以,这回一想到要织毛线活儿,千代的心又像过去一样生气勃勃起来了。

 (什么颜色好呢…)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千代为还没有见过面的恋人试穿着各种颜色的毛衣。树叶的绿色、云彩的灰色、落叶的茶色、雪的白色、天空的蓝色…啊,天空的蓝色!

 千代跳了起来。

 那个小伙子,最配天空的蓝色了。

 (买来新的蓝色的毛线,我明天就开始织吧!)

 整个身体的血都热了起来,千代的心中喜悦得都透不过气来了。

 找到最配那个人的颜色的喜悦…现在,毛线成了联结千代与那个人的惟一的纽带。

 (明天去买毛线!去买蓝色的毛线!)

 千代沉醉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着。

 站前街道的毛线店,有个小小的橱窗。一到夜里,那里就会亮起灯,漫不经心地陈列着的好多种颜色的毛线,比白天看上去,不知要好看多少了。

 只一眼,千代就喜欢上挂在那里的蓝色的毛线了。颜色清爽而美丽,就像十一月大山里的天空。

 (就用它了。)

 千代嘎吱一声推开门,进到里边,一口气说道:

 “能看看挂在窗子里的蓝色的毛线吗?”

 毛线店的主人微微一笑,说:

 “啊,那个呀,那是上等品,是舶来品。”

 千代还是头一次听到舶来品这个词,听上去像一种少见的香烟的名字。

 “嗨,让你久等了。”

 主人从橱窗里取出一卷蓝色的毛线,轻飘飘地放到了千代的眼前。千代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多么温暖、轻盈啊。

 “呀…多好的毛线,像鸟的羽毛似的。”

 好半天,千代都陶醉在那种触感中。然后,她眼睛闪烁着光芒,问道:

 “老爷爷,织一件毛衣,要用多少毛线呢?”

 可是这时候,毛线店的老爷爷正背对着她在接待另外一位新来的顾客。千代攥攥那蓝色的毛线,又松开了,就那么出神地看着,当拴着的标价牌翻了上来时,她吃了一惊。那毛线的价格,比现在千代和服的袖兜里哗啦哗啦作响的一个月的薪水还高!

 千代定睛细看,还是一样的价钱。

 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时千代的心狂跳起来,手也微微地抖开了。千代偷偷地瞟了毛线店的主人一眼。

 “…啊啊,如果用这红色的,很般配吧?比这边的线要鲜明多了…是啊…如果要是毛衣,这些就正好吧…”

 一边心神不定地听着,千代的手一边抓住样品蓝毛线,飞快地挪到了袖兜里。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还——来!”

 用走调的声音这样叫着,千代冲出了毛线店。

 然后,千代一口气跑过站前的街道。脊背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偶尔她还会觉得自己的木屐的声音响遍了整个镇子似的,停下来,往后看去。接着,又喘着粗气,悄悄地按一下袖兜里那柔软的毛线。

 就这样,千代有生以来头一次偷了东西。“鬼迷心窍”这个词,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吧?

 从这天开始,千代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女孩。

 偷窃,是一种多么坏的行为,就连没怎么上过学的千代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因为客栈的老奶奶告诉过她,哪怕只是偷了一根针,死了也要掉进地狱。然而,现在千代害怕的不是什么地狱,死了之后掉进地狱,那日子还太遥远了,她并不觉得恐怖。千代害怕的是毛线店的主人,还有这个屋子里的老板娘、女佣伙伴,以及镇上的人们。一想到有一天警察的身影也许会破门而入,千代就一个人发起抖来了。

 “偷舶来毛线的女孩!”

 这样的传闻,传遍了整个小镇,如果、啊啊,如果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去可怎么办啊…如果要是给夸奖过我的酒窝和围裙的心上人知道了…

 千代夜里也睡不着了。

 千代想把这痛苦全都告诉给什么人。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她觉得心就要被沉重的秘密给压碎了。

 然而,这几天正吉老爷爷得了重病,正躺在床上。千代时不时地走到他的枕头边上,贴着他的耳边问:

 “爷爷呀,我的恋人真的会来啊?肯定会来接我吗?”

 啊啊,啊啊,正吉老爷爷点点头,然后就痛苦地咳嗽起来了。千代的样子让老板娘担心起来,不停地问她:你怎么了呢?可是千代怎么也对老板娘说不出口。

 千代现在只想着见到那个人。

 啊啊,快快!尽可能快一点让马飞驰起来,来迎接我吧…千代心急如焚地攥紧了两手,这样想着。

 一个店里夜深人静的晚上,千代从自己的箱子的底下,悄悄地把偷来的毛线取了出来。然后,她想:还是尽快把它变成一个有形状的东西吧!

 千代把毛线围到了脖子上。于是,她决定织一条蓝色的围脖。

 千代想,只有这么一卷毛线,织毛衣太少了。再说,蓝毛衣是漂亮,可蓝围脖更漂亮!也许说不定织完了暖洋洋的围脖的那一天,那个人会出乎意料地出现呢…不知道千代为什么会这样想。

 从那一天起,千代的秘密甜美地膨胀起来了。

 那恰似一间谁也不知道、紧锁着的小屋子。然而,那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常常会散发出一股甜甜的花香。躲在那个小屋子里的一刻,千代的心里会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喜悦。想到在那个秘密的小屋子里等着那个人归来的自己,千代就被那幻想迷住了,激动不已。

 千代竖起了耳朵,像是要从屋前路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个人似的。然后,她就深情地幻想:

 我终于成为新娘子了!

 新娘子,是千代长久以来的憧憬。

 以前是什么时候了,千代在村子里看到过漂亮的新娘子。去河里洗萝卜,听到了新娘子的队伍的喧闹声,千代就那么拎着萝卜,光着脚,冲到了路上,惹得众人好一顿笑。可是那时,千代的眼睛都圆了,被新娘子的衣裳迷住了。

 我现在要是也能穿上那样的衣裳就好了。然后,要是能走得远远的就好了…千代那时就暗暗祈愿,自己要是成了新娘子,就能摆脱“葫芦孩儿”的境遇了!住在千代心中的那只白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替代它的,是自己那新娘子的模样。

 现在,千代总算是成了新娘子,在秘密的小屋子里,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然后,听着那个人在门外叫着“千代、千代”的声音。但是,那扇门却从来没有打开过。

 白天,当千代用米糠包[28]擦走廊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的脸映在了擦得锃亮的地板上,肩膀哆嗦个不停;只要有邮局的红色自行车从店前通过,她的脸上就会泛起红晕,冲到马路上去。这没有任何反应的渴望让她着急,常常是泪流满面。那个人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还是不喜欢我了呢?

 或者说不定…啊,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个人吧…

 这是常常掠过千代心头的最可怕的想法了!一想到这里,她都吃不下饭了。

 千代瘦了。

 ——千代最近不正常哟!

 ——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吧?

 ——啊,去看一次医生为好啊。

 ——不,还是不要管它吧,这是那个年龄常有的事。

 说什么的人都有。但是,从心里担心千代、听千代倾述的人,已经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正吉老爷爷一个月前死了。

 要说千代最幸福的,则是干完了活儿的夜里,在阁楼那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下织围脖的那一刻了。围脖是二段间隔的条纹图案。那就像是一道接一道涌上来的蓝色的海浪,又像怎么跑也不会消失的原野的地平线。就这样,千代白天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劳动,而夜里,则成了那个甜蜜的梦的俘虏。

 不久,从阁楼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就带来了金桂[29]的香味。而这时,千代已经完全沉溺于那个秘密小屋的幻想之中了。

 千代在那股花的香味中,想像着那个人骑的马、想像着那个人住的房子。那房子的墙壁上,也许盛开着玫瑰。窗子上,也许落着小小的蝴蝶。房间里有花盆里的花,还有、还有…

 可是,尽管想啊想啊,那个人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

 围脖的针眼,常常织走了样。

 这样没过多少天,千代就变得完全不说话了。目光呆滞,再也不笑了。除了那个人之外,千代什么也不想了。

 千代心里的秘密,一天天大了起来,到了蓝色的围脖快要织好了的时候,那小小的胸膛已经装不下了。

 (要破裂啦!)

 一天晚上,千代这样想。

 (可是,要是破裂了,就结束了。)

 如果要是可能的话,这会儿千代真想尽情地放声歌唱了。真想把心中的思念,编成一首长长的、长长的歌,用连绵不断的声音来歌唱。

 “我想变成鸟!”

 千代嘟囔了一句。

 有时候,语言有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就这么一句话,竟决定了千代的命运。

 “我想变成鸟!”

 千代又嘟囔了一遍。

 “我想变成鸟,落到树枝上,一直唱到二十岁那一天…”

 在满月的月光下,千代的身姿鲜明地浮现了出来。织着毛线活儿的千代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了榻榻米上。上面是摇曳的树叶的影子。

 倦倦的睡意,裹住了这个小女孩的身躯。千代的身子,一点点地朝着还没织完的蓝色的围脖倒了下去,很快,就像一块石头似的睡着了。

 就这样一直跪着睡在月光中,到了月亮沉下去的时候,千代的身姿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只小鸟。

 一只蓝嘴、透明一般的白鸟。

 鸟停在窗边,一边扇动着翅膀,一边尽情地歌唱,随后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见千代还没有起来,老板娘到阁楼上来叫她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条还差一点就织完了的蓝色的围脖。

 2

 自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

 世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惟有这个小镇,还像过去一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

 站前街道的家家户户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人们那一张张朴素的面孔,也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秋天的过晌,一个小伙子突然来到了角屋旅馆。

 临近乡祭[30]了,与往日不同,小镇上充满了生气。而且,这家古老的站前旅馆好像也已经客满了。

 “哎呀旅客,不巧今天已经客满了,乡祭啦。”

 已经很老了的老板娘,看着旅客的脸,惋惜地说。

 “不,无论如何请让我住一个晚上吧,到处都被拒绝了。”

 男人用一只手擦了一把汗,把扛着的东西轻轻地放了下来。那像是照相机。男人飞快地介绍说自己是一个摄影家,为了拍这一带的风景,特意从东京过来的。

 “是要放在杂志卷首的照片啊,杂志的。天不晴,没法工作啊。明天一定要把那一带的山拍下来。什么样的房间都行,求您了。”

 老板娘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旅客,如果阁楼你不介意的话,就请住下吧!”

 “行啊,只要能伸直了腿睡觉就行。”

 男人已经在脱鞋子了。

 爬完嘎吱嘎吱作响的陡楼梯,就是那个房间。这间屋子倾斜的天棚都变成了黑褐色,阴冷灰暗的房间,好像是一个杂物间。惟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擦过了,脏兮兮的。

 “阴暗的房间呢!”

 男人“哗啦”一声打开了窗户。刚才还求人家说什么样的房间都行,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嫌恶地看着窗边积满了的尘埃。女服务员把他带上来以后,立刻就下去了,连杯茶也没有送来,说了声“拜托”就把登记簿放在了褪成红褐色的榻榻米上。登记簿在风中打着卷儿。男人在它上面蹲了下来,在姓名一栏写上了“佐山周一”几个大字。然后,站了起来:

 “棉坐垫[31]在什么地方?棉坐垫呢?”

 顺手打开了柜子、壁橱,可里头塞满了满是灰尘的旧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被褥。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佐山周一扑通一声坐到了窗户下面,抱住了大腿。

 远方的笛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说是乡祭了。”

 周一这样嘟囔着,一边闻着风的味道。身子给柔和的阳光罩住了,周一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样恬静的地方,什么时候也曾经有过吧?周一想。对了,这样宁静的向阳暖和的地方,儿时曾经有过,是无忧无虑地睡在母亲膝头上的那会儿…

 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得好极了,周一一骨碌躺了下来。

 躺在那里看着山里的天空,天怎么会这么蓝呢?周一真想让自己的一颗心,在那片小小的、被切成正方形的蓝天中浮上一会儿。整天扛着沉重的照相机在街上转来转去,他有点疲倦了。周一想到了那些拍完又丢弃了的数不清的照片。接着,又想起了一直住到昨天为止的那夕阳斜照的窄窄的寄宿房间。

 “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周一叽叽咕咕地嘟囔着。然后,目光突然移到了壁橱的方向,不由得怔住了。

 那里有一片蓝色让人眼睛一亮,与刚才看到的天空的颜色一样。就宛如浮在房间里的一片天空的碎片似的。

 “…”周一猛地爬了起来。然后定睛一看:

 “什么呀,不是毛线吗?不是围巾吗?”他嘟囔道。

 从刚才自己“嘎吱”一声打开、忘了关上的壁橱的旧物里,轻轻地垂下来一条围巾。

 “可是…怎么会…这颜色怎么会和今天的天空一样呢?”

 周一说不出的欢喜,眨巴了几下眼睛,把它拉了出来。

 虽然好像是相当旧的东西了,满是尘埃,但却没有褪色。毛线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像是哪个女人用心灵织成的东西。这围巾还差一点就织好了,一扯线头,纷纷散开了。

 (是谁还没有把它织完,就塞到里头去了呢?)

 仔细一看,这条围巾上的图案太不一致了。凸出来的条纹图案,常常织着织着就奇怪地走样了。看得出来,那女人织它时是怎样的心乱如麻啊!

 (尽管如此,都织到这里了,怎么就不织了呢?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这让周一猜到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谜团。还剩下两三段就织完了,怎么就半道上停止了呢?他被这个念头驱使着,无论如何也想知道那个织围巾的人当时的情形。

 这也许与周一遥远的记忆当中、有一个只织了一只袜子就死了的人有关。那个人,直到现在还静静地留在周一的心里,让他常常黯然神伤。

 (那袜子也是这种颜色的吧!)

 周一想。于是,就像喷涌的泉水一般,过去的记忆紧跟着就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

 “这回给阿周织一双袜子吧!”

 “…”“什么颜色的好呢?茶色,藏青色,还是绿色的?喂,什么颜色的好?”

 那时的我,笼罩在一片痛苦与悲哀之中,不管是看什么、听什么,也唤不起欢乐。

 “喂喂阿周,喜欢什么颜色?”

 一边玩弄着五颜六色的毛线球,十七岁的圭子一边笑得像一朵花。十二岁的我,阴沉着脸蹲在那里,毫无兴趣地回答了一句:什么颜色都行!于是,圭子从筐里选了一团蓝色的毛线。

 “那么就这个啦。”

 像球一样被捡出来的线团,闪耀着盛夏大海一样的蓝。

 后来圭子用她那白白的手指,花了几天,才把那团毛线织成了袜子的形状呢…

 “阿周,织好一只了,来穿一下好吗?”

 一天,圭子拎着蓝色的袜子来了,在我的房间的外面轻轻地唤道。

 “一只有什么好穿的!”

 听我这样毫无兴趣地回答,圭子拉开拉门,走了进来,把袜子拎到躺在那里的我的鼻子前头,摆出姐姐的样子说:

 “瞧,好看吧,多配阿周啊!”“…”“下回滑雪时穿吧?”

 圭子坐到了一声不吭的我的身边,轻声说。

 “阿周,振作起来吧!把妈妈的事忘了吧!”

 (妈妈的事?)

 像被看透了秘密的小小的孩子似的,我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哼,谁想妈妈的事了!)

 紧紧地闭上了嘴唇,瞪着天棚,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妈妈扔下我,突然就结婚了。把我像行李一样寄放在亲戚家里,嫁到别的地方去了…我那时的惊异,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怎么也忘不了。天天都是那么害怕,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一个缩在贝壳里的孩子了。

 “喂,让我来给你当妈妈吧!”

 圭子说。真的?见我睁开了眼睛,圭子莞尔一笑,不停地点着头。白净的脸上挂着笑容,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圭子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朵满脸是泪的花。

 圭子从围裙的兜里,把织剩下的蓝色毛线掏了出来,把它系成了一个大大的圈,鼓励我说:

 “阿周呀,我知道很多种稀奇的翻花鼓[32]呢,你看!”

 圭子把毛线绕到了白白的手指上,马上就翻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

 “看啊,蝴蝶!”

 她叫道。然后,两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真的唷!线的花样在我房间的白墙上投下了一个明显的蝴蝶的形状。

 我情不自禁地蹦了起来。

 “我也能行吗?教教我!”

 我伸出双手。

 圭子把蓝色的毛线仔细地挂到了我的手指上“这样”、“这样”地教起我来了。

 “然后,把这根手指取下来,这样挂住这边的线。”

 于是,真的唷,我也能做出蝴蝶来了。

 翻花鼓翻出来的蝴蝶,眼看着就要离开我的手指飞上天去了似的。又轻又飘,就像丝带一样——夏天天真烂漫地追逐蝴蝶的日子,一下子在我的心中复活过来了。

 我追赶着蝴蝶四处乱跑,而我的后面肯定跟着妈妈。妈妈穿着夏天的白衣服,像百合花一样地笑着…

 我啪地一下放开了双手,蝴蝶坏了。

 接着,圭子又和玩起了各种各样的翻花鼓游戏。圭子知道那么多翻花鼓,太叫人吃惊了,她像变魔术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翻给我看。

 “看呀,鱼!”

 随着圭子那清脆的声音,本来看不出鱼的线的花样,立刻就变成了让人联想到鱼的形状,太不可思议了。只剩下蓝色骨头的鱼,不作声地看着远方。

 “看呀,筝!”

 “这是扫帚,这样一翻就是降落伞了。”

 “篱笆。”

 “牵牛花。”

 “梯子。”

 “摇篮。”

 “这回,是星星。”

 不知不觉地,我就陷入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线的游戏中不能自拔了,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地方,一直玩到天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根线,对于我来说,就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宇宙。那是一扇能无限地创造出一切的梦境的门。而且,再也没有比它更能让我忘记心中疼痛的东西了!

 才几天的工夫,我就记住了圭子教给我的翻花鼓游戏。除此之外,我还不断翻出了新的花样。因为翻花鼓,我学习也不用功了。因为翻花鼓,我在外头也不和朋友们玩了。

 一天,圭子对走火入魔的我说:

 “阿周,翻花鼓真的很可怕呀!听说有的人太入迷了,连觉也不睡,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翻,最后,人就消失了。”

 “哪里?什么地方有那样的人啊?”

 “什么遥远的国度哟!是南岛土人说的哟,说是有人成了翻花鼓的俘虏。那个人就像被蜘蛛丝粘住了的虫子似的,一点点没了力气,最后人就消失了。”

 虽然听上去像是什么地方的传说,但它弥漫着一种青白色诅咒的气氛,我那时候心里就扑腾了一下。

 (会有这样的事吗…)

 提心吊胆地盯着绕在手指上的线看,那线看上去就仿佛隐藏着魔力似的了,连自己的手指都不听自己的意志指挥了。于是,翻花鼓一瞬间就笼罩上了一层五彩缤纷的恐怖,我一边战栗着,却又一边跌到了这个游戏里。

 实际上,只有一次,我差一点就成了翻花鼓的俘虏。

 那是我翻花鼓翻出了一扇门的时候。有一种错觉向我袭来,那扇蓝色的门,渐渐地大了起来,我差一点就被吸到里面去了。当门“吱”的一声打开来的时候,对面是一片雾,从雾里传来了妖魅的歌声。我想,那不是人的声音,不是鸟的声音,是草呀树呀花呀——要不就是更加莫名其妙的东西的谜一样的呼唤声。

 我就要跌进那雾里去了,禁不住大声叫起来!我紧紧地搂住了那扇门,然后,当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黑乎乎的房间的角落里。

 简直就像险些从悬崖上掉下去、捡了一条命的人一样,我得救了!

 可是那之后没有多久,圭子就生病了,匆匆忙忙住进医院,几个月之后就死了,好像是替翻花鼓翻过头的我而死了似的。

 蓝色的袜子,永远只有一只了。

 那之后,我偶尔也会悄悄地用毛线系成一个圈,缠绕到手指上,翻成一个梯子。然后就想,如果这蓝色的梯子长长地连起来,说不定会够到天国的圭子。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温柔的女人。肯为我织东西的人、肯为我做饭的人、肯听我烦恼的人——一个也没有。是的,一个也没有。就这样我长大成人,长成了大人之后,好些年过去了。

 ***

 叽、叽、叽、叽。

 好像在窗户外边听到了小鸟的叫声。周一从过去的回忆中被唤了回来。

 他悄悄地拆起在阁楼里找到的蓝围巾来。拆下来的毛线卷卷的,很像过去圭子房间里摆着的玩偶的头发。周一扯下一段毛线,系成了一个圈,悄悄地翻起翻花鼓来了。

 “烟花。”

 突然开出了蓝色的烟花,在周一的手上奇异地燃烧起来。

 “接下来是帐篷,一顶蓝色的帐篷!”

 于是,翻花鼓翻出来的帐篷里,立即就亮起了灯,从入口飘来了孩子们的歌声。

 “接下来是雨伞。”

 就在这时,有个什么东西,冷不防把周一手上的那把小雨伞给夺走了。

 是小鸟。

 白得透明、惟有嘴是蓝色的小鸟,从阁楼的窗边飞了下来,一眨眼就把毛线圈从周一手上啄走了。

 “…”周一呆若木鸡,张着双手愣在那里了。

 小鸟就那么衔着毛线,一动不动地停在了紫薇树[33]上。不过,很快就一下子飞走了,消失在了远处林子的深处。

 “旅——客,洗澡的水烧好了呀——”

 从楼下传来了粗鲁的招呼声。

 “旅——客,洗澡!洗澡了——”

 好像不答应一声,老板娘那嘶哑的声音就会一遍遍地重复下去似的。

 周一有点神情恍惚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被它抢走了呢…)

 突然,周一觉得刚才看到的鸟,不是一只普通的鸟。那是一只从什么遥远的国度——比如说雾之国啦、影之国啦,就是从那样的地方出乎意料地飞到这个世上来的生灵。

 (那不是平常的鸟!那是任何一本鸟类图鉴上都没有的鸟!)

 迄今为止,周一不知拍过多少鸟了,一般的鸟,他都叫得出名字。但这只鸟,却与周一知识中的任何一只鸟都不一样。

 “要说什么地方不一样…对、对了。也就是说,是让人觉得虚幻的地方啊!也就是说…那不是一只真实的鸟,虽然是像鸟影子一样的东西,但魂却在闪闪发光。是一只胸中装满了歌,怎么唱也唱不完的鸟啊…”周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楼梯下走去。然后,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那个老板娘,飞快地问道:

 “这一带,有一只奇怪的鸟吗?”

 “奇怪的鸟…”老板娘歪着头“是喜鹊吗?”

 “不,不是什么喜鹊!又小又白、蓝嘴…”

 想不到老板娘笑了起来:

 “说到鸟呀,这里从过去起,各种各样的就多的是啊!明天你去林子里看一看,那里是鸟的旅馆!”

 第二天,周一去了旅馆后头的林子。那里确实有许多鸟。

 但是,没有那只鸟。没有那样一只像故事里的鸟…

 一只也没有,不知是为什么,这反倒让周一多少安下心来了。这就有点像不想见到已经成了别人的自己的妈妈一样,就像不想见到如果还活着、可能早就成了别人的妻子的圭子一样,在现实那刺眼的光芒中,周一不想把它往鸟类图鉴上的任何一只鸟上套。

 (是的!只有我能看得到那只鸟!)

 为什么会这样呢?周一想。周一有一种感觉,那只鸟好像是什么温柔的人的心。是一只仅仅是为了向自己倾述,从一个遥远的世界飞来的鸟…

 周一在林子里转了一阵子之后,折回了旅馆。然后,回到阁楼,又抱住大腿坐下了。

 周一的心,已经全部被鸟占据了。怎么也没有心情扛着照相机去拍照了。

 然后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周一发现自己还在那里拆着撕着蓝色的围巾,一个人翻着翻花鼓。

 “看呀,小鼓。”

 “看呀,扫帚。这样一翻就是降落伞了。”

 周一模仿着过去圭子的话。

 “看呀鱼。”

 “这回是星星。”

 “接下来,是憧憬。”

 (憧憬?我说憧憬?)

 周一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盯住了绕在手指上的线。

 简简单单的两根线。从右手的大拇指到左手的中指之间绷得紧紧的两根线,这样想着再一看,噢,原来如此,这就是憧憬啊。绷得紧紧的蓝色的憧憬的线——

 这时,一个东西像树叶似的飘落到了线上。

 啊,昨天的小鸟!

 扑簌簌,小鸟白色的胸脯抖动着,在蓝色的憧憬的线上唱了一阵子不可思议的歌。然后,突然就啄起那线来了。

 (嗯,这鸟要这线啊!)

 周一轻轻地放开了手指上的力量。于是,小鸟就扑啦一下张开翅膀,衔着蓝色的毛线飞走了。

 周一又拆起围巾,系了一个新的圈。然后,这回翻了一把筝。接着,就把两手伸向窗子,叫道:

 “喂,看呀,这回是筝呀!”

 于是,小鸟像流星似的从天空那边回来了!方才衔着的线不见了,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鸟神气十足地用嘴拨弄着刚刚翻出来的筝,发出声音,然后就落到了上面,这样唱了起来:

 “喂喂,我想看那个人

 温柔的笑脸呀,

 看呀,从艾蒿原野那边,

 骑着马来了吧,

 来迎接我来了吧。”

 这时,周一听懂了小鸟的话。不知为什么,不可思议般地清清楚楚地听懂了歌的意思。

 周一的心里,突然架起了一道小彩虹。那歌声,比他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首歌,都沁入心灵。周一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了歌中的苦闷。

 周一翻出了一扇窗子。

 于是,在翻花鼓翻出的窗子里,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的风景浮现了出来。

 窗子里,是一间亮着灯的小房间。花盆里的花开了,花边上,静静地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孩,正织着什么。

 灯光照在女孩的侧脸上。因为她太像圭子了,周一忍不住招呼起来了:

 “圭子!”

 女孩的脸一下子扭了过来,立刻浮上来一对酒窝。比圭子要小多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可是想不到,女孩奔到窗边,直勾勾地盯着周一,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终于来了!是骑马来的吗?还是走来的?喂、喂、喂。”

 “…”周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发不出声音了。他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也早就渴望着见到这个女孩,为这才活到今天似的。尽管是这么说,但周一知道现在自己正窥视着翻花鼓的世界。

 可不能麻痹大意呀!要成为俘虏的!要陷进去的!…尽管自己这样告诉着自己,但那花的芬芳太甜美了,那女孩的酒窝太可爱了,周一一边想着再看一下、再看一下,还是朝窗子里看了过去。于是,女孩接着唱起了这样的歌:

 “喂喂,我喜欢那个人

 身上的艾蒿的味道呀,

 我系着红围裙,

 张开双臂跑啊跑,

 一直跑到原野的尽头。”

 歌还仍然持续着。唱了有三遍还是四遍了,不不,是十遍还是十二遍了。在歌声中,窗子里的女孩,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白色的小鸟。

 停在翻花鼓翻出的蓝色的窗边,小鸟纵情地唱着。

 彻底唱够了,小鸟又衔着线,飞走了。

 “喂喂,

 把它往哪搬呀?”

 周一大声地冲着飞走的鸟问道。然后,他自己也想去那个小鸟住的世界了。那也许是在浓雾之中,也许是谁也没有去过的、紧闭的美丽的森林中,要不就是从前差一点就把自己吸进去的那扇不可思议的门里边…

 小鸟把方才的线藏到了什么地方,又重返回来,停在了阁楼的窗边,一动不动地等着新翻出来的花样。

 周一翻出来一个摇篮。小鸟高兴了,衔着它就飞走了。翻出树叶,它就啄树叶;翻出花朵,它就来衔那才开出来的蓝色的花。就这样,小鸟把所有的东西都衔走了。房子和门、船和梯子、篱笆和牵牛花。于是,周一就好像和小鸟展开了比赛似的,不停地翻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看呀,织布机!”

 “这回是椅子。”

 “嗨,饭桌。”

 “柜子也要吗?”

 “接下来是钢琴。”

 “花篮也做好了!”

 那就简直像是在搬家搬东西了。啊啊,多么生气勃勃的搬家啊!蓝色的围巾被拆得愈来愈小了,很快就只剩下一块手绢大小了,可这场比赛还在继续着。

 “喂喂,我想听那个人

 动听的声音,

 跑去找

 在山和林子的那一头,

 在风的背后叫喊着的声音。”

 不知不觉地,周一牢牢地记住了小鸟的歌,一起唱了起来。用鸟的声音、用鸟的语言,以及鸟的心——

 于是,周一一点一点地懂了。懂得小鸟收集这么多毛线究竟要做什么了。

 小鸟要搭巢。

 就像织巢鸟[34]收集各种各样的材料,搭起一个花一般美丽的巢一样,这只鸟正用一条围巾那么多的蓝色的毛线,搭一个大大圆圆、像绣球花似的巢。

 周一闭上了眼睛。

 于是,他看见了迷雾笼罩的大森林。

 森林里里直挺挺地站着一棵树。它的枝上,宛如点亮了一盏蓝色的灯一般,有个刚搭好的鸟巢。巢圆圆的,看上去仿佛是浮在空中的美丽的天体。

 突然,一种强烈的无法形容的憧憬,从周一的心里冒了出来。

 “啊啊,我也想变成鸟!”

 周一禁不住这样叫了起来。

 秋天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去,翻手鼓翻出来的窗子里,傍晚第一颗星闪烁出了光芒。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阁楼的榻榻米上,清晰地投下来一个翻花鼓的男人的影子。那蓝色的围巾,已经几乎没有了。

 “看呀是山!”

 “这回是鱼!”

 “捕鱼网!”

 这时,周一想像自己沐浴着月光,坐到了那张围起来的蓝色的网上。那张蓝色的网,一点点地变大了,盖住了天空。

 啊啊,成为俘虏、成为俘虏,像鱼一样成为俘虏,周一想。

 翻花鼓的网愈来愈大,如同星座的天空一般无边无际,而周一的身体却渐渐地变小了,不久,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只雄性的小鸟。

 “旅——客,洗澡的水烧好了呀——”

 “旅——客,洗澡了!”

 老板娘发出嘶哑的声音,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哎”了一声,歪着头,爬上了阁楼。

 “不可能不在啊。那个人从刚才起,连一步也没有出去过啊。”

 “嘎吱”一声拉开拉门,才叫了声“旅客…”老板娘就惊呆了。

 那里没有一个人。

 月光如同一块泄下来的金色的布一样,从敞开的窗户里,落到了榻榻米上。

 “啊呀,这太叫人吃惊了!”

 老板娘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想:呀,是我搞错了吗?

 “还是那位旅客已经走了呢?”

 是啊,许久许久以前、是什么时候了,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啊!一边下楼梯,老板娘一边想。不过,那是什么时候、谁的事情,已经记不起来了。

 注释:

 [27]艾蒿: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80—100cm。叶羽状分裂,背面有白绒毛。秋季开多朵淡褐色小头花。嫩叶可做艾草黏糕,叶可供药用,叶背的绒毛可用做艾灸。长于山野。

 [28]米糠包:装入米糠的布袋。可用于擦亮地板或柱子等。

 [29]金桂:木犀科常绿小乔木,秋季开多朵白色芳香小花。

 [30]乡祭:又称秋季社日,是日本在秋季举行祭典的总称。为取得收获而感谢神的祭典。敬献舞蹈、技艺,举行各种活动以表达喜悦之情。

 [31]棉坐垫:坐时铺在席子上用的方形棉坐垫。

 [32]翻花鼓:又叫挑绷子,一种儿童游戏。将两头打结成环状的绳子绷在手指和手腕上,绷成不同的形状。

 [33]紫薇树:千屈菜科落叶小乔木。高约5m。树皮滑,呈褐色。8—9月簇开红、白色小花。

 [34]织巢鸟:文鸟科织巢鸟属鸟的统称。体长约15cm。在草茎或树枝上筑下垂的巢。大多分布于非洲,部分分布于东南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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