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愚如果没有从台子上掉下来,后面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的应物兄常常这么想,但每次都没有结果。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那么郏象愚就还是郏象愚,不会成为后来的敬修己。历史不容假设,假设的历史只存在于虚构作品当中。人们之所以会去虚构,之所以喜欢阅读虚构作品,是因为人们总有一种冲动,或者说愿望:看到历史的另一种可能。这种冲动或者说愿望,对应物兄来说不仅存在,而且很强烈,因为他也是他自己的历史。那么,它会是一种怎样的可能呢?
1988年深秋,得知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先生将路过济州,济大研究生会向李泽厚先生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老人家能顺便到济大指点江山。郏象愚当时是研究生会的宣传部长,参与了邀请信的撰写。得到李先生的回复,郏象愚最操心的是礼堂旁边那个旱厕该如何处置。它太臭了,里面的粪便都摞成了宝塔的形状。物理系一个研究生建议,从驻济部队那里借来帆布帐篷,将它整个兜起来。
“问题是,你管得住李先生的视觉,却管不住李先生的嗅觉。”说这话的人也是哲学系研究生,因为崇拜尼采而被人称为小尼采。小尼采与郏象愚是中学同学,两个人经常一起出没于各种场所。
郏象愚问:“你说怎么办?”
小尼采说:“这就不知道了。我不关心这个。”
郏象愚说:“问题就在这,你只研究上帝死了,但上帝死了怎么办,你却要撂挑子了。这是不行的。”
小尼采被刺激得嗷嗷直叫:“妈了个×的,老子现在就把它填了。”
填了它?倒是个办法。大家举手通过,并商量说,学校一旦追究下来,大家就一起承担责任。至于填了之后,方圆几百米没有厕所,人们的内急问题如何解决,他们觉得这过于形而下了,不在他们的考虑范畴。郏象愚当时还好心提醒大家,最好等学生宿舍关灯之后再动手。当时学生宿舍都是十点半统一关灯,只留几个通宵教室供好学生使用。事实上,他们有点多虑了。填了也就填了,学校并没有找他们算账。有件奇怪的事情不妨一说:那个臭烘烘的地方,后来竟长出了一片香椿树。春天一到,就有很多家庭主妇盯着它。香椿炒鸡蛋嘛。
李泽厚先生是八十年代中国思想界的领袖。他的到来让人们激动不已。李先生到来的前一天,应物兄去澡堂洗澡,人们谈起明天如何抢座位,有人竟激动地凭空做出跨栏动作,滑倒在地。来不及喊疼,就又连滚带爬去抢淋浴龙头。冷水浇向年轻的身体,激得人嗷嗷大叫。
应物兄现在还记得,李泽厚先生讲话时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不停地捋着前额的几绺头发。但是刚捋上去,它又会滑下来。李先生这个动作,令他想到高尔基对俄国马克思主义先驱普列汉诺夫的描写:普列汉诺夫演讲的时候,总是不停地抚摩着镶在礼服上的金质扣子,好像不摸那么一下,他就讲不下去。如果他没有记错,李泽厚那天讲到了“积淀”,讲到了“实践”,讲到了“主体性”。当时他和伯庸并排坐着,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伯庸的女友。伯庸的女友突然说,李先生用的洗发水肯定是蜂花牌。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不止她一个,因为第二天学校小卖部的蜂花就脱销了。时光飞逝,物换星移,前年李先生又到上海某大学演讲,李先生刚一露面,女生们就高呼上当了。她们误把海报上的名字看成了李嘉诚先生的公子李泽楷。
李先生大概只讲了一刻钟就说累了,提出让陪坐在一侧的姚先生来讲。姚鼐先生愣了一下。李先生说:“你随便讲嘛。”姚鼐先生就转述了李先生私下聊天时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让所有人目瞪口呆:李先生说过,他不会有墓志铭,但他准备将来把脑袋留下来,冷冻,过了三百年或者五百年,再拿出来。有些人这样做是为了复活,但李先生不是。李先生是要证明文化能否影响大脑的生理性特征,几百年之后人们是否能从他的大脑里发现中国文化的遗迹,以证明他的“积淀说”。如果能够证明,他觉得比他所有的书加起来贡献都要大。
姚鼐先生当时讲完冰冻脑袋,短暂的沉寂过后,礼堂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伯庸在他耳边说:“这是真正的道成肉身。”掌声中,现场突然有点乱了。很多人想拿到李先生的签名,这会他们以为李先生要提前离开了,也就炸窝了。坐在前排的则是一哄而上,朝讲台上爬去。作为研究生会宣传部长的郏象愚当时坐在第一排,他肩负着维持秩序的任务。他常常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用严厉的目光扫射会场,好让那些蠢蠢欲动者不要轻举妄动。此刻,看到有人往前冲,他就张着双臂拦截,很像儿童游戏“老鹰捉小鸡”的动作。眼看着小鸡们纷纷突破他的防线,他就一扭头,一扭腰,一撅屁股,也开始往讲台上爬了。他手中拿着一本书,是李先生的名著《美的历程》。他准备把李先生的签名本献给密涅瓦。
郏象愚喜欢德国哲学,通过死记硬背,借助国际音标,他学会了一句黑格尔的名言:Die Eule der Minerva beginnt erst mit der einbrechenden Dämmerung ihren Flug。意思是说,哲学是一种反思活动,它不像鸟儿那样在朝霞中翱翔,而是像猫头鹰一样在黄昏时起飞。密涅瓦就是雅典娜,古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他把智慧女神的名字献给了女友,而他自己则号称猫头鹰。
他盼望李先生能把那句德语写到书上。他认为,深谙德国哲学的李先生,德语也一定讲得很溜。他很想在李先生面前炫耀这句德语。要是李先生问起他,你的密涅瓦是谁?那么,他就会当场宣布,她就是乔木先生的独生女儿乔姗姗。此前人们也曾多次问过他这个问题,但他总是笑而不答。他的笑声也就有点模仿猫头鹰,听来有点怪怪的,好像在说,你们也配知道?
更多的人在往前冲。他们有如被磁石吸附的铁钉。他们跳过排排座位,向前,向前,向前冲。被踩坏的椅子不计其数,它们被分解成了形状不一的板子。那些板子很快被人举在了手中。他们不是要打人,而是用它做垫脚板,以方便自己爬上台子。就在此时,李先生在攒动的人头中消失了,消失在幕后,然后从侧门悄然离去了。
郏象愚此时刚爬到台子上。他的腰尚未直起,就被别人挤了下来。他是四脚朝天摔下来的。虽然摔下来的不止他一个,但是按照伯庸的说法,谁都可以摔下来,就郏象愚不可以,因为他是猫头鹰啊。有谁见过猫头鹰从树上摔下来吗?更何况那并不是摇动的树枝,而是礼堂的讲台,它稳如磐石。就那么巧,郏象愚掉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到了一块垫脚板上面。它原是椅子的扶手。在人们的拥挤和踩踏中,在来自不同方向的力的作用下,它突然竖了起来,就像一把木剑,刚好顶住了郏象愚的尾巴骨。郏象愚的叫声是凄惨的,是非人式的,就像猫头鹰被人拧断了翅膀。紧随着那一声惨叫的,则是一个女孩子的尖叫。
没错,她就是乔姗姗。
应物兄和伯庸拨开人群来到郏象愚身边。他们试图将郏象愚扶起来。但是郏象愚就像一块豆腐,一根煮熟的面条,怎么也扶不起来了。正无计可施,研究鲁迅的郑树森挤了进来。郑树森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甚至是乐于直面。郑树森过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妈的,流血了吗?”看到郏象愚完好无损,郑树森甚至有点失望。失望归失望,郑树森还是做了点事情的。“走你!”郑树森突然一声喊,就将郏象愚揪了起来,又用膝盖顶着他的胸,快速蹲下去背对着他,再猛地一松手,把他放到了自己背上。郑树森其实也是第一次背负那么重的东西,往礼堂门口走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打晃。应物兄记得,他和伯庸当时一前一后,扶着郑树森以防摔倒,扶着郏象愚以防滑落。他当然也记得,乔姗姗拽着郏象愚的手,问:“疼不疼?”
郏象愚说:“不——疼——”
乔姗姗流着泪,说:“还说不疼?你不疼,我疼。”
他和伯庸,当然也包括郑树森,由此知道乔姗姗就是郏象愚经常挂在嘴上的密涅瓦。伯庸后来对他说,乔姗姗可以是密涅瓦,但郏象愚却不配是猫头鹰。“有一种动物叫鸱龟,你还有印象吗?”伯庸说。
“什么龟?”
“鸱龟,像猫头鹰的龟。《天问》里写到的一种动物,‘鸱龟曳衔,鲧何听焉’。一看到郏象愚那副熊样,我就想到了鸱龟。他自称是猫头鹰,但却像乌龟一样仰面躺在地上,连翻个身都翻不成。”
郑树森虽然没有伯庸那么刻薄,但对于郏象愚的猫头鹰称号,也表示不敢认同。郑树森认为,能配得上猫头鹰这个称号的中国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先生。他所说的“先生”当然是指鲁迅先生。郑树森说,有人以画喻先生,画的就是猫头鹰:歪着头,一眼圆睁,一眼紧闭,两眼之间还有一撮尖锐耸立的羽毛,下面则是两只锋利的爪子。郑树森认为,郏象愚就是一只病猫。
他记得很清楚,出了礼堂,郑树森就把郏象愚放下了。郑树森说:“烟。”郑树森本来是不抽烟的。迷惑之中,他还是给郑树森递了一支烟。“火。”郑树森又说。他赶紧掏出火柴,擦着,给郑树森点上。“水。”郑树森又说。乔姗姗赶紧把自己的水杯递了过去。乔姗姗问大家:“要不要送象愚去医院?”他和伯庸当然都说,还是去检查一下为好。郑树森喝着水,看着郏象愚,说道:“象愚本来不要紧,不想去医院,说的人多了,也就想去医院了。”说完,郑树森就叼着烟扬长而去了。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郑树森也暗恋着乔姗姗。
最后把郏象愚背到校医院去的,就是我们的应物兄。郏象愚的头垂在他肩上,尖尖的下巴勾着他的肩胛骨。他背着郏象愚走在前面,乔姗姗则提着郏象愚的鞋子跟在后面,边走边哭。伯庸的任务则是安慰乔姗姗。伯庸的安慰常常起到相反的效果,因为伯庸是这么说的:“不会瘫痪的,你放心。真瘫痪了,我们帮你照顾他。”这时候,他感到郏象愚在朝他的耳朵吹气,吹得很响,有如狂风呼啸。郏象愚的第一句话,他其实没有听清,他只听清三个字:“答应我。”
“你说什么?”他问郏象愚。
“不说了。”郏象愚说。
“对不起,我没听清。”他说。他其实是想借唠嗑转移郏象愚的注意力,使郏象愚不那么痛苦。
“我要是不行了,姗姗就托付给你了。”
“胡说什么呀。”他说。
“拜托了。我不行了,姗姗就托付给你了。”
“别胡思乱想,一会就好了。”
“你是好人,”郏象愚说,“姗姗托付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与乔姗姗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它出自一个对自己的命运、自己的真实处境毫无感知的人之口,但它是真诚的。当然,现在想起来,那简直就是个玩笑。校医院终于到了。急诊室的床上已经躺着一个人。医生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拉过一把椅子,让他把郏象愚放到椅子上。他正要放,医生说:“翻过来,翻过来,趴下。”他非常恼火,但不敢发作。乔姗姗更是气得全身发抖。医生戴着手套,调整着每根手指在手套中的位置,说:“听见没有?”然后,医生让他把郏象愚的裤子褪到膝盖。就在这时候,郏象愚喊了一声:“姗姗出去!”
乔姗姗没有出去,只是背过了身。
郏象愚又喊:“密涅瓦,快出去!”
躺在床上那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医生拍了拍郏象愚的屁股,让他安静,然后在他的屁股上这里按一下,那里按一下,重点是肛门周围。正按着,郏象愚突然长吸一口气,有如垂死者的呻吟,有如捯气。
“起来吧。”医生说。
应物兄连忙去扶,但医生说:“让他自己起来。”
“没事吧?”他问。
“磕到尾巴骨了。没事,下来走走。”医生说。
“尾巴骨?我身上有吗?”乔姗姗立即问道。
医生笑了,说:“应该有。”
“他不会……?”乔姗姗又问。
“死不了。尾巴骨嘛,那是祖宗传下来的最没用的器官。”
“一点用处都没有?”乔姗姗问。
“有是有,那就是为肛门定位。”医生说。
医生这句话比灵丹妙药还管用,郏象愚一下子就恢复了大半,说出了一个长句子:“哎哟喂,我的上帝啊,我这一百多斤,差点就交给历史了。”
郏象愚第二天就基本正常了,只是走路姿势有点不对头,要么撅着屁股,要么勾着屁股。吃晚饭的时候,郏象愚端着饭盒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瓶橘子汁。郏象愚还主动把一块咸肉夹到他碗里。郏象愚说:“我昨天说的话,现在可以收回了。”
“哪句话?”
“你忘了?就是那一句。”
“你这一百多斤不是还在嘛。”
“看来,那一句话你已经忘了。忘了好。既然忘了,就永远不要再想起。”
他当然知道郏象愚指的是哪一句。那句话,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他甚至认为,它连玩笑都不算。它没有意义,它只是呻吟的一部分。它虽然由一连串的字词构成,但那些字词只有语音,没有语义。当然,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事情。而随着事情的发生,那些字词被恢复了,语义与语音凝结到一起,凝结得死死的,好像再也无法分开。
他记得很清楚,郏象愚当时还求了他一件事:不要把他和乔姗姗的事情告诉乔木先生。“我有嘴,我自己会说的,”郏象愚说,“我得来个正式的。”所谓的“正式”,并不是指媒婆上门提亲,而是要来个西式的仪式。但拜见岳父的西式仪式到底是什么样子,郏象愚却并不知道。为此,从来看不起文学的郏象愚(他觉得文学作品的思想含量太少了),那段时间可没少看欧美的浪漫派小说。
他问郏象愚:“还疼吗?”
郏象愚说:“疼?疼怕什么。疼只是一种感觉,还没有上升到理性范畴,没有讨论的价值。”
他说:“那就好。”他看着碗里那块咸肉,发现上面有几根黑毛。
郏象愚说:“我就不请你吃饭了。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客气。谁让你是乔木先生的弟子呢?”郏象愚已经以乔木先生女婿的身份说话了。
他提醒郏象愚,把他从礼堂背出来的是郑树森,就住在隔壁寝室,应该去表示一下谢意。郏象愚说:“我已经请他喝过橘子汁了,他还想怎么着?”
随后一段时间,郏象愚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那是因为他在乔木先生那里碰了钉子。郏象愚给乔木先生送去了一个礼物:叼着水烟筒的木偶。乔木先生拿起来,看了看,说:“驼背侏儒嘛。”接下来,乔木先生问到了一个与何为教授有关的问题。作为哲学界德高望重的人,何为教授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哲学。她是“国际中国哲学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Chinese Philosophy)的创始人之一。关于其终身未嫁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因为研究古希腊哲学,所以她看到过不少古希腊雕像,雕像上的男人都是不长耻毛的,所以她也认定男人没有耻毛。新婚之夜,当她在花烛之下看到了男人的耻毛,顿时吓坏了,以为碰到了野人。野人怎么懂得哲学呢?就是懂,懂的也只是野人的哲学,而不是古希腊哲学。于是她连夜逃走了,终身再未婚配。乔木先生现在采用的就是这个版本。乔木先生问:“据说何先生当年也是结过婚的,只是因为怀疑对方不懂她的哲学,就和对方分手了。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郏象愚发现这是一个陷阱。如果他赞成这样做,那么乔木先生就会认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很可能也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托付终身呢?但如果他说这样做不好,那么乔木先生就会认为他是在攻击导师,是对导师的背叛。一个连导师都敢背叛的人,当然也会背叛家庭。那么,郏象愚又是如何回答的呢?郏象愚说:“启蒙嘛。对方不懂,可以教啊,启蒙嘛。”
乔木先生问:“要是教不会呢?”
郏象愚支吾了半天,说:“一遍教不会,那就教两遍。”
乔木先生就说:“譬如我们家姗姗,有些道理我就讲不通。手把手教了二十年了,还没有教会。”
郏象愚以为乔木先生是要告诉他,以后相处要有耐心,就连连点头。不料,乔木先生接下来却说:“中国人教不会,那就送到国外,让外国人教她。”然后,乔木先生就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姗姗是要出国读书的。”
这倒是真的。乔木先生虽然是古典文学研究的大师,但最关心的却是女儿的英语成绩。当然了,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乔姗姗就拒绝再学英语了,她甚至当着乔木先生的面将英语磁带点了。那火烧火燎的味道,将她的母亲呛得又流泪又咳嗽。本来就病得不轻的母亲,拍打着床,半天说不出话来。乔木先生很生气。气急了,拿起电话就给何为教授打了过去。别人都称何为教授老太太,乔木先生则直呼其名:“知道何为养猫,不知道何为还养猫头鹰。”
老太太已经听说了一些事呢,这会回答说:“猫头鹰好啊,益鸟。”
乔木先生说:“益鸟?报丧鸟!何为喜欢,我不喜欢。”
那段日子里,郏象愚常说的一句话是:“密涅瓦的猫头鹰飞不起来了。”
春节过后,郏象愚决定带着乔姗姗私奔,将生米煮成熟饭。乔姗姗却总是犹豫不决,因为她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竟然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喘过来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丧气:“三寸气在千般好,一日无常万事休。好什么好?还是休了好。”母亲的情绪确实很不稳定。除了生她的气之外,不断出现的死亡事件,也部分地影响到了母亲的情绪。也真是怪了,每到春暖花开时节,家属区里总会有几个老人去世,就跟扎堆似的。个别不懂事的年轻人也跟着凑热闹,跳楼、沉湖、卧轨,不一而足。一个远在北京的名叫海子的诗人,他的死甚至闹出了很大动静,济大镜湖诗社的人竟连续在镜湖边举行纪念仪式,点起蜡烛,又哭又闹,又唱又跳。老年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段时间,郏象愚经常无缘无故地流鼻血;一流鼻血,他就把报纸捻成卷儿塞到鼻孔里,就像长了一对象牙。郏象愚此前总是西装革履,去澡堂洗澡也要打着领带,但那段时间,却总是裹着一件破棉袄,见到人,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和你死抬杠。抬杠的时候眼睛喷着怒火,好像要吃人。有一天,伯庸对他说,你知道吗,愤怒出诗人,因为愤怒,郏象愚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末流诗人了。不可能吧?郏象愚向来看不起诗人的。这与他的“黑格尔粉丝”身份有关。黑格尔有一句名言:艺术发展到诗歌将被哲学代替而消亡。随后应物兄才知道,郏象愚只是短暂地爱上了诗歌而已,而且只爱一首诗。那首诗其实是他从镜湖诗社的室友那里抄来的,题目叫《三月与末日》。室友认为这首诗过于朦胧,但从来不懂诗的郏象愚却一下子就看懂了,认为那首诗就像是写给他的,又像是他自己写的。郏象愚声称,全世界大概只有他和作者两个人能够认识到,三月即末日。可是,阳历三月过去了,阴历三月也过去了,末日却并未来临。
就在阳历三月和阴历三月之间,有一天,郏象愚披着破棉袄来到了他的宿舍,埋怨他当初不该救他。“我当时要是摔死了,那该有多好。都怨你。”
他对郏象愚说:“讲台就那么高,你怎么可能摔死呢?”
郏象愚突然重复了多天以前讲过的话:“你背我去医院,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如果我死了,乔姗姗就托付给你了。”
他对郏象愚说:“你不是每天嘀咕三月即末日吗?末日来临,谁也别想活下来。你不需要托付给我了。托也没用。”
但郏象愚还是要他答应:“你必须答应我。要不,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当初既然救了我,就得对我负责到底。”
那年的五月初,苦闷中的郏象愚去了一趟北京。与他一起赴京的,还有伯庸和伯庸的女友,就是那个因为李泽厚而喜欢上了蜂花洗发水的女生。同去的还有郏象愚的跟班小尼采。小尼采崇拜尼采,但书包里装的却是弗洛伊德的《释梦》。在火车上,只要“蜂花”离开片刻,郏象愚就向伯庸请教如何让女人言听计从。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乔姗姗本来说好要跟他来的,最后却没有来。伯庸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含金量,都懒得回答了。郏象愚说:“如果你能教会我,我送你一条领带。”郏象愚的领带是嫂子给他的,那是当时的名牌。但伯庸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对领带没有兴趣。郏象愚就先给伯庸上了一课:“你去打听一下,问一下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拥有一条好领带是多么重要。那天我遇到一个人,我问他:你最满意的事情是什么?他说,最满意的就是拥有两条领带。改革开放了,怎么能没有一条名牌领带呢?”
伯庸被感动了,说了四个字:“让她堕胎。”
郏象愚啃得动黑格尔的大逻辑,却吃不透伯庸的这个小逻辑。伯庸只好把逻辑替他捋了一捋:“宝宝都替你生了,可不就是你的人了吗?”郏象愚问:“宝宝不是已经堕掉了吗?”伯庸急了:“打掉的宝宝就不是宝宝了?亏你还是学哲学的。宗教神学属于哲学的分支吧?宗教神学认为,生命始于受孕的那一刻。只要受孕了,就说明它已经存在过了,而存在决定意识。”为了鞭策郏象愚,伯庸还吹了个牛,“知道‘蜂花’为什么那么乖吗?我已经让她打过两个了。”
“太残忍了吧?”
“你看着办,”伯庸说,“我正要让她打第三个。”
郏象愚觉得伯庸又残忍又庸俗。到了北大附近,他们就分手了。伯庸与“蜂花”住到了清华西门水磨西街的地下招待所,郏象愚和小尼采则是住到了北大的学生宿舍,他们的中学同学在北大读书。伯庸对那个值班大爷有着深刻的记忆,一大早,值班大爷就坐在门口,臭豆腐上滴着香油,喝着小酒,自言自语:“缺你们棒子面吃了吗?没有吧?”听他们说睡不着,守门大爷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伯庸也曾去北大找郏象愚和小尼采。郏象愚依然神不守舍的,因为他写给乔姗姗的信都被退了回来。出于友情和同情,伯庸后来说,他只好陪着郏象愚在校园里散步,或者陪他到圆明园划船。
有一天早上,他们三个人在圆明园游玩的时候,听见票友们正在林子里吊嗓子,在练习京剧《群英会》里蒋干的道白:
周郎不降,与我什么相干?哎,曹营事情,实实难办——
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郏象愚听得发愣,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突然有人朝他们喊道:“我抽你!”这本来是当年骑马的游牧民族训斥北京人的话,现在却成了北京人的口头禅。说出这句口头禅的人现在骑的是辆三轮车,车上装着宰好的羊。羊皮已经剥了,只有羊头还是完整的,山羊胡子在朝霞中飘拂。郏象愚首先看到的就是羊头。它放在三轮车的最上面,头上盘着两只大角。它很悠闲,似乎正在闭目沉思。突然间,它好像想通了什么问题,竟然激动得从车上跳了下来,滚到了郏象愚的脚下。
其实是郏象愚撞到三轮车上,把车把都给撞歪了。那段时间,郏象愚正拼命补习英语,准备陪着乔姗姗一起出国。所以,郏象愚当时是用英语道歉的:“Sorry!Sorry!”对他的道歉,三轮车夫以京骂回应:“傻!”郏象愚并没有发火。事实上,他还低声下气地解释了一通,说自己本名象愚,本来就是个傻。三轮车夫显然误解了郏象愚,以为郏象愚骂人呢,立即大动肝火,腿一骗从车上跳了下来,伸着巴掌,做出抽人的架势。郏象愚突然发作了,弯腰捡起羊头朝车夫砸了过去。羊角划破了车夫的脸,羊头则被车夫的脸反弹了出去。
按说郏象愚这时候跑掉就没事了,但郏象愚却没跑。郏象愚心软了,上前察看车夫的伤势去了。谁也没想到,车夫突然死命地拽住了郏象愚,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这一声喊惊动了很多人。票友们迈着优雅的台步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然后又走进了另一片林子。但与此同时,有人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这个时候,小尼采和伯庸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情急之中,郏象愚再次拎起羊头,朝那个车夫砸了过去。砸了多少下,他都忘了。他觉得,那只羊角不粗不细正合手,抡起来非常方便。车夫终于把他松开了。他开始奔跑,没命地奔跑。奔跑,从此成为郏象愚的基本姿态。他就这样跑啊跑,直到现在都没有歇脚。
现在,象愚终于要回来了。
他只是回来看看,还是从此就不走了?
这天,应物兄本来要和华学明见面,谈谈济哥的事情的,因为珍妮这个电话,他有些心绪不定,就把见面取消了。有一点让他感到非常奇怪,华学明竟然知道郏象愚要回北京。华学明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去北京了。你不是要去那里见敬修己吗?你先忙你的。”
“你也认识这个敬先生?”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等你回来见吧。”
“我后天才走。咱们明天见个面吧。这事真的比较急。你上次说,济哥绝种了?这不会是真的吧?”
[1] 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时起飞。
[2] 屈原《天问》:“鸱龟曳衔,鲧何听焉?”可译为:像猫头鹰一样的龟,嘴里叼着马口铁,鲧为什么就听了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