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还是见了。
她很快就脱得一丝不挂,除了首饰:婚戒,项链,耳环。
应物兄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小小的细节,小得简直不能再小了,因为是关于尘埃的:当她脱袜子的时候,细微的尘埃在阳光下闪耀。她很狂热。那颤抖的、滚烫的、多汁的肉鞘。她的腰弓起来,扭向一边。随着他的动作,她的腰又弓了起来,扭向了另一边。她的蛮横、任性,或者用葛道宏的话说“调皮”,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站起来,当他也站起来的时候,她却把他推倒了。她命令他半卧着,举着她,好像端着一只碗。他照着做了,就像亲着一只碗。
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他听见自己说。
她竟然比他还先达到高潮。高潮来的时候,她的瞳仁全都跑到眼睑里,只剩下了牛奶似的眼白。就在他即将射精的那一刻,她猛地推了他一下。她很有经验,一直享受到那个临界点,才把他推了出去。就在那一刻,他开始憎恨自己。
“有纸吗?”她问。
“包里有。”他答道。
他的包就放在床边的椅子上。他们只得配合着移动,一点一点移动,免得那些黏稠的东西流下来搞脏床单。他的左手终于可以够到那只包了,但是用左手去拉那个拉链却非常困难。刚才激烈的交合没有流汗,现在拉个拉链反倒弄得他满头大汗。终于拉开了。他的左手在包里摸啊摸的,没有摸到纸巾。他索性抽出了一本书。那是葛道宏送给他的自传《我走来》,刚出版的。他用下巴和手指配合,翻开了那本书,然后撕下了其中一页,揉了揉。纸张很厚,很硬,吸水性能显然很差。于是他又撕了一页。
他立即起身,去了洗手间。把一卷手纸送出来之后,他把那两张又厚又硬的纸拿了回来。把它们扔进纸篓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这两页上面写的是什么呢?吸水性能差,刚才是缺点,此刻却变成了优点:冲洗之后,上面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甚至变得更清晰了。这两页分别讲的是葛道宏的大学时代和他就任济大校长前后的事情。葛道宏的大学时代是在北大度过的,这一页的正面和背面各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未名湖边的留影,背后是著名的博雅塔,一张是他在北大老图书馆读书的照片。另一页的正面是他就任校长时的讲话。他没有再看反面,直接把它扔进了纸篓。
这是北辰小区的家里。是她自己摸上门的。事先,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后来听见敲门声,以为送快递的来了,他就打开了门。她歪头问他:“请问,是应先生家吗?我是清风的朋友。”她是用脚还是用屁股关上门的?反正,她上来就抱住了他。他稍微挣扎了一下,就顺从了。事后,当他回忆起这天的经历时,他还能想起的另一个细节是,当她的牛仔裤褪到脚踝处的时候,他弯腰帮她捡了一下。她顺着他的动作,把脚一绕,从裤圈中走了出来。然后,和上次一样,她让他吻她的乳头。他抬眼看了看她,发现她的头高高仰起,就像一只羔羊。再接下来呢?再接下来就是前面提到的场景了。
“我其实是来谈工作的。”她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捂着自己的私处,一手去拎衣服,然后她背着他开始穿衣服。
“我知道。”
“知道?那你还故意使坏?”
这是哪里的话?她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预感到她有事求他。可我能帮你什么忙呢?请我再做一次节目?虽然我对此毫无兴趣,但我可以再去一次。不过,为了做一次节目,她就把自己献出去,这种献身精神未免太可怕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这还不好打听?我说要寄个快件给你,一个朋友就给了我地址。”
“你知道吗?我爱人随时都可能回来。”
“别逗了,我就是从你爱人那里知道地址的。我说有东西要寄给你,她说,你还是直接寄给他吧。”
“你怎么会认识我爱人呢?”
“当然认识。她上过清风在侧的节目,我陪她们吃过饭。我们彼此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应该有半年多没有回来了吧?北辰小区门口那条路半年前改了名字她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从何说起呢?见面就吵,不见面就在心里吵,这就是他们的正常状态。他们都认为对方需要去看精神病医生,同时又认为看医生也白看。半年前,她倒是回来过一次,拿走了几本书、几双鞋。他坐在书房里,听见她在翻东西。这次,他们倒是没有吵。他听见她向门口走去,就出去和她打招呼。他晚出来了一秒钟,最多两秒。他刚好听见锁舌弹进锁槽,咔哒一声。
如果我告诉她,我们夫妻关系很好,那不仅是在说谎,而且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的不尊重:我好像在玩弄女性。哦不,这不是事实。是你自己向我张开了双腿。但如果我说我们夫妻关系不好,那么她会不会认为这是暗示,我随时欢迎她的到来?经过短暂的思考,他给出一个模糊的说法:“吵架嘛,好像不算个事吧?我们跟大多数夫妇一样,就那么回事。你们不吵吧?那太好了。”
她说:“我们?我们是在夜店认识的。在电台工作就有这点好处,没人看见你的脸,所以不用担心别人认出你。有段时间我天天在夜店。家里都知道。爸妈不管我,也管不了我。后来结了婚,也不觉得对我有什么束缚。做这个节目,我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只是想把感情变得纯粹一点,喜欢谁就是谁。你应该能看出来,其实我是一个保守的人。我从来没有同一时间爱两个人。因为喜欢纯粹,我甚至都忘了自己结过婚了。”
他曾经感到过深深的不安,觉得自己无意中伤害了一个男人。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他多少有些释然了。同时,他又下定决心,以后不能再跟她见面了。
她说:“我来找你,真的是谈工作的。但我突然决定不谈了。”
他觉得,这只是一种说辞而已。他觉得,她一定觉得,主动送货上门,有失尊严,所以必须挽回这个面子。
他说:“那就等你方便的时候再谈。”
她说:“如果我谈了,那就显得我们的交往并不纯粹,好像要从你这获得什么利益。朗月不是那种人。我差点扭头回去。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指关节已经放到门上了。它有点不听话。敲了第一下,就会敲第二下。敲第三下之前,我还在想,你最好不在家。在家也最好别开门。”
不消说,他有点怕了,怕她动了真感情,同时他又有些感动。他似乎想起敲门的第二声和第三声之间,确实有一个短暂的停歇。那时候他也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她讲述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竟然显得有点难为情,有点害羞——这与她在床上的大胆形成了相当的反差。他的心情有点复杂了。应该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的眼睛流露出了几分天真,眼皮下面有几粒若隐若现的雀斑,小虎牙使她的那张脸显得调皮。眼睫毛的颜色像眉毛一样淡。她没有化妆。这对一个靠脸吃饭,哦,她倒不是,她是靠声音吃饭的,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有身份的年轻女人如此素面朝天,应该说是罕见的。一时间,他脑子里的那些开关,那些频道,那些杂货铺,全都打开了。不,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要冷静。于是,他强行地把那些开关,那些频道,那些杂货铺,全都关上了。
他需要用点脑筋去想的问题是:她所说的工作之事,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就是让他想上三天三夜,他也找不到答案。是啊,谁又能想到呢?谁能想到这个姑娘,哦不,这个女人,竟然想通过他见到程先生呢?关于这个事情,应物兄还是从费鸣那里知道的。费鸣说:“朗月找你了吗?”他不由得警觉起来。他觉得,费鸣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警觉,补充说道:“她从葛道宏那里听到程先生要来,就让葛道宏介绍她认识。葛道宏说,你去找应物兄吧。”他让费鸣把话说完,不要吞吞吐吐的。费鸣犹豫了一下,又说:“葛道宏说,我给程先生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我要出面一说,就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了。还是应物兄去说比较好。”
她要见程先生干什么?做节目吗?午夜节目?不可能的。
那种下三烂的节目,我都懒得上,遑论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