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传》?您刚才说,要组织人马重写——”费鸣终于开始发问了。
“很好,有什么不明白,都可以说出来。”
“您不是已经开始写了吗?”
“你是听季宗慈说的吧?那我就告诉你,他想跟我们合作,但我还没有答应。我虽然口头答应了,但还没有签协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得往后放。我想,这本书不应该由我本人来写,应该集中所有儒学家的智慧来写。你可能会说,关于孔子的传记已经很多了,多一本少一本没有关系。没错,如果把世界上关于孔子的文章全都收集起来,整个逸夫楼都可能放不下。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写一本。每隔三十年,就应该有一部新的《孔子传》。因为不同时代的人,对孔子会有不同的理解。你真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孔子。为写演讲稿寻章摘句,和真正的研究是两回事。人类那些伟大的思想导师的著作,我差不多都看完了,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孔子把修行和道德完善的过程,看成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程,也只有孔子把道德完善首先看成是对自我的要求,而不是对他人的要求。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相信奇迹,不依赖神灵,他把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放到日常化的世界去考察。跟他的学说相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宗教都带有强烈的虚构色彩、寓言色彩。耶稣死后复活,可能吗?达摩一苇渡江,可能吗?孔子还把知识和行动看成是一体的,所以《论语》开宗明义,上来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习者,鸟数飞也,也就是做,也就是实践。而在苏格拉底那里,知识的功能只是促成个人道德和智慧的成长。柏拉图作为苏格拉底的学生,也认为知识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人知道要说什么,以及怎么说。这些玩意反而是孔子最讨厌的,孔子最反对的就是花言巧语。柏拉图应该像你一样去写剧本。柏拉图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写戏,只是他这个念头被苏格拉底给掐掉了。哈,看来苏格拉底也不像孔子那样善于因材施教。所以,不管跟谁比,苏格拉底啊,柏拉图啊,耶稣啊,佛陀啊,老子啊,不管跟他们哪个人相比,孔子的价值都是最具有现实意义的。你说,根据最新的研究成果,写一本新的《孔子传》,是不是非常必要?”
在应物兄的印象中,与费鸣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从来没这么激动地说过话。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点被感动了。他同时也感觉到,费鸣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连出气声都变粗了。而当费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了那篇拿他的容貌取笑的文章,说他有一张焦虑、疲惫和渴望相交织的脸。
那么,你现在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一张脸?不是焦虑和疲惫吧?你说的渴望是对名利的渴望,你觉得我这是为了个人的名利吗?这话,他当然没问。事实上,他承认那篇文章写得不错。他由此想到,如果费鸣参加《孔子传》一书的撰写,应该可以写得相当有趣。但是,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你不能为了有趣而有趣,为了抒情而抒情。先后为两任校长起草演讲稿的经历,很容易使费鸣的文字形成一个风格:那就是语言与存在的分离;真实的东西往往戴上了假象的面具,虚假的东西却常常披上真实的外衣。这不行。需要调整过来。我必须告诉他,他在演讲稿中体现出来的激情,其实是否定性的。当你写下那些文字的时候,与其说你体验着真理的狂喜,不如说你体验着瞬间的空虚。那个时候,你的灵魂其实睡着了。他还想提醒费鸣,应该好好比较一下苏格拉底与学生的对话,跟孔子与学生的对话有什么不同。苏格拉底总是在装疯卖傻,而孔子呢?哦,还是孟子说得好,“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听到了自己在这么说。
他也听到自己的喉咙在嘶嘶作响。
突然,应物兄想起费鸣好像说过,他的支气管曾出过问题,就问道:“你的支气管怎么样了?”
费鸣愣了一下,说:“谢谢您挂念。您还记得这个?”
他说:“我应该是听你哥哥说过,小时候,你有过支气管扩张?”
费鸣说:“小时候的事了,多年没有感觉了。”
他递给费鸣一支烟。费鸣把过滤嘴在茶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再把水从过滤嘴里吹出来。他自己也常这么干。要是追根溯源,这个源头可以追溯到乔木先生。乔木先生改抽烟斗之前,常常这么做。
他对费鸣说:“你或许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是支气管扩张,至今尚未完全痊愈,只是很少发作罢了。因为支气管扩张,所以感冒啊,咳嗽啊,咳痰吐血啊,都是司空见惯。所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我感到不舒服了,就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看看有没有血丝。我至今还有这个习惯。有时候我其实很庆幸自己有这个病。它没有真实的危险,但它却能给你一个真实的死亡的幻觉。就是这个幻觉,容易让你养成内省的习惯。”他又想到了网上费鸣那篇文章,说他的内省与他的容貌有关。知道了吧?内省的习惯是从这里养成的。
他接着说:“后来我看海德格尔,看到他提到什么向死而生,我就想,这说的不就是我吗?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我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手纹。很多年来,这种死亡的幻觉一直缠绕着我。我很担心自己一事无成就他妈的死翘翘了。我相信,你可能也会有这种感觉。所以你才会说,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过,现在我是不担心了。有事干喽。一开始可能会累一点。累就累吧。求仁得仁,有何怨乎?”
“您要不提,我都不记得我有过什么支气管扩张了。”
“怎么样,我们卷起袖子,大干一场?”
“好吧,反正在哪里都是混饭吃。”
“你说的并没错。在八十年代学术是个梦想,在九十年代学术是个事业,到了二十一世纪学术就是个饭碗。但我们现在要搞的这个儒学研究院,既是梦想,又是事业,又是饭碗,金饭碗。”
说到“卷起袖子,大干一场”,我们的应物兄反而把袖子放下了,而且还把袖口上的扣子系了起来,好像正要整装待发。他再次发现虎口在跳动,跳动,跳动,好像里面有虫子,好像那些虫子也受了他的感染而蠢蠢欲动。
他听见费鸣笑了起来。“你笑什么?”他问,同时把虎口挡了一下。虽然他可以保证,费鸣不会注意到他的虎口在跳。
费鸣说:“我没笑啊。”
他说:“你不是说你是个直肠子吗?怎么吞吞吐吐的?”
费鸣说:“您的想法真是宏大啊,我都听晕了。”
他说:“果然是个直肠子。直肠子好啊。直肠子里面,也就是个屎橛子。拉吧,拉出来就好了。不拉出来你难受。拉吧,拉出来,舒一口气,一拽绳也就冲走了。你还有什么疑问,不妨全都说出来。你不要笑,更不要冷笑。我们身上都住着另外一个人,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他就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意义,就像瞎子点灯一样没有意义。那个人就是魔鬼。我们应该把那个人从身上赶走。”
他感到虎口又跳了起来。
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一个姑娘。她就是易艺艺。易艺艺是来替他整理录音带的。当初,他访学归来的时候,曾带回了几十盒录音带,是程济世先生讲课和谈话的录音带。再加上黄兴给他的录音带,已经有上百盘之多了。他可忙不过来。本来可以让易艺艺带回家整理,但易艺艺心浮气躁,坐不下来。他就让她过来整理,遇到她听不懂的,他也可以随时指导。他提醒过易艺艺,这是很好的学习机会,好多人想整理,还没机会呢。
他示意费鸣到露台上接着说话。
出了房间,首先听到了一声声鸟叫。有喜鹊,有乌鸦,也有布谷鸟。叫得最多的就是布谷鸟,但你却看不见它,只能听见它的叫声,四声一度: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看到露台上那些枯死的花,他才想起,只顾着说话了,程先生那把剪子还没有转交给费鸣呢。于是他又回到房间,将那个纸盒拿了出来,让费鸣当场打开看。费鸣说:“还真是一把剪子?”
“怎么,程先生说过要送你一把剪子?”
“葛道宏跟程先生通过话,又把我的照片发给了程先生。程先生回了邮件,说费鸣的头发太长了,比孔子的头发都长——”
“这就是他送你剪子的原因?”
“应该是吧。你看,我已经把头发剪了。昨天,程先生的助手,一个名叫敬修己的人又跟我联系,让我把济大的材料寄一份给他。”
“这么说来,你已经开始为研究院工作了。”
“我们还通了电话。”
“跟谁?程先生?”
“还是敬修己。敬修己问,怎么听见有很多鸟在叫。我告诉他,那是布谷鸟。敬修己先生就说,程先生小的时候,他济州的家里,院子里有一株梅树,很高,高过房顶,树上有一个鸟巢,就是布谷鸟的鸟巢。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布谷鸟还有一个名字叫鸤鸠,我说知道的,《诗经》有一首诗就叫《鸤鸠》,诗中的布谷鸟是君子的象征。敬修己先生很高兴。我告诉他,我是从应老师的书上看的。”
他一时有些感动:那本书是我的博士论文,费鸣竟然也读了。
现在他们是在高处,那些鸟叫是从下面浮上来的,是从悬铃木的顶端浮上来的。空间的距离把布谷鸟的叫声拉长了,并给它赋予了某种颤音。虽然离天黑还早着呢,但天色看上去却已是接近黄昏。由二氧化硫之类可吸入颗粒物组成的雾霾,正在济州的低空游荡。你无法极目远眺,只能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在济州大学的院墙之外,他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屋顶,看到了隐约突起的屋脊。它们形成了一片灰色的接近于黑色的浪。那是本市还残存的几片胡同区之一。只是那浪还没有延伸开来,就被一排高楼挡住了去路。当他把目光收近,他看到离济州大学院墙最近的地方,屋顶上散布着各种垃圾:汽车轮胎、破鞋、雨衣、笤帚疙瘩。就在那屋顶之上,云霾之下,雾霭之中,生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榆树。最高的一棵树,是从汽车轮胎里长出来的。它或许已经长了很多年,但仍然是树苗的形状。
目光收回,他看到露台的栏杆上落着鸟粪。
是很久以前的鸟粪了,白的,形同化石,好像来自远古。
因为大功告成,他有些放松了。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比起地球上有机生物的历史,人类五万年的历史只是相当于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的最后两秒钟。按这个比例,人类的文明史只占最后一小时最后一秒的最后五分之一。他很想对费鸣说,如果我们想对人类文明史做点有益的事情,一分钟都耽搁不起,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他觉得这话有点大,他担心费鸣说他矫情。后来,他们又回到了房间。他问费鸣:“这间办公室,你一定很熟悉吧?”
“这不是葛校长的办公室吗?”
“现在归我们了。你尽早搬过来吧。”
“这么急啊?”
“因为程济世先生很快就回国了。”
“哪天来?”
“不知道,应该很快了。”
他的声调又变了,那是因为激动。一激动就要抽烟,可他却突然找不到打火机了。费鸣跑到露台上找打火机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三个打火机。他有个可笑的毛病,就是喜欢往口袋里装打火机。机场的安检人员曾经从他的行李箱、书包和衣服口袋里摸出来十几只打火机,都怀疑他图谋不轨了。他们用探测器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连屁股都没有放过,好像怀疑肛门里也塞了一个。对这个略带精神强迫症的习惯,他多次试图克服,但总是难见成效。费鸣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三个打火机,不由得笑了。费鸣接下来的一句话,表明费鸣已经彻底归顺了。费鸣说:“即便是在原始社会,您也是氏族领袖,负责管理火种。”他当然知道这是恭维。但这句话,却奇怪地激励了他。当他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颧骨发亮,鼻尖上沁出了汗珠,连面颊的阴影里也跳动着激情。
[1] 见《孟子·离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