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看到他,上来就说:“应物,知道吧,子贡昨日还说,我应许你们做个兼职院长就行了,哈佛这边不要放下。什么兼不兼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济大我是要去的。济大就是熊掌。”
谈话的地点就在程先生的寓所,程济世先生称之为“桴楼”。程先生说:“这把老骨头,若对济州还有用,我就辞了桴楼,回去。”
黄兴说:“弟子陪先生回去。弟子用专机送您回去。”
程先生感慨道:“真是我的子贡啊。你也回济州投资嘛。既能赚钱,又能助家乡父老发财,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黄兴右手抚胸,弯腰,说:“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程先生说:“子贡,上次回台湾,你的几位朋友去看我了。代我谢谢他们。”
黄兴说:“有缘拜见先生,是他们的造化。他们须重金谢我才是。”
程先生提到,有个朋友在台湾也建了个儒学院,盼望他能回去,以促动台湾的儒学研究。听程先生这么一说,我们的应物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不便插话,只能竖着耳朵听讲。他把表情调整到略带忧惧的样子。
程先生说:“漂泊已久,叶落归根的想法是有的。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本是人伦之常。回台湾是归根,回大陆也是归根。父亲的墓在台湾,母亲的墓在济州。回台湾好是好,可以信口开河,无所顾忌。只要不杀人。可就是太闹了,太能闹了呀。闹哄哄的,Too noisy!一刻不消停。一会儿蓝,一会儿绿,眼花缭乱。一些老朋友也搅进去了,横连纵合,党同伐异,比春秋战国还能闹。本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倒好,新友旧朋竟也反目成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到了台湾,入世不好,不入世也不好。入世?入哪个世?只要入世,就难免要搅进去,难免要跟着闹腾,Make a noise!一闹腾,骨头都要散架了。他们是让我出任儒学研究院院长。院长我也不愿干。我跟某些老朋友不一样。给了他们,他们定然跑得比兔子都欢。”先生所说的“那些老朋友”是谁呢?他不能问,只能听。“他们呢,顾盼自雄,还能折腾。我是不愿折腾了。不想闹着玩了。我还是愿意老调重弹,和谐为上,别瞎折腾。夫子是对的,只当素王。我是安于当一个学者,当一个思想家,当一个小老头。既无高官之厚禄,又无学者之华衮,赤条条一身素矣。闲来无事,找几个人聊聊天。清霜封殿瓦,空堂论往事;新春来旧雨,小坐话中兴。岂不快哉?”
讲到这里,程先生要去趟洗手间,说:“稍等,我得去嘘嘘了。”
在本草话和济州话中,“嘘嘘”指的都是儿童撒尿,也指大人给儿童把尿。他觉得,程先生俏皮地选择这个词,正好说明程先生对济州的感情太深了,有如赤子对母亲的眷恋。程先生的前列腺一定也有毛病,因为一去就是好长时间。在前列腺方面,我似乎有些青出于蓝,或许应该给先生介绍个方子,就是用玉米须煎汤代茶。但又似乎不可信也。他想起金彧说过,它的作用主要是利尿。
趁着程先生不在,黄兴凑近他,说:“应物兄,我会鼓动先生尽早回大陆的。我也回去瞧瞧。你说得对,那里商机无限。”
随后,黄兴提到了他们共同的朋友郏象愚,但用的是郏象愚另一个名字:敬修己。这是程先生给他起的名字。黄兴说:“修己兄不太支持先生回国。”
与黄兴一样,敬修己也是程先生的私淑弟子。程先生对他很看重,曾聘他做自己的学术助手,但因为他志不在学术,做事又容易冲动,程先生就将他安排在了黄兴的公司。黄兴公司门下,有一个“儒学与商业”网站。敬修己负责的就是那个网站的编辑,活不重,钱蛮多。
应物兄忍不住说道:“修己者,象愚也。说是象愚,我看是真愚,愚不可及。他跟随先生多年,算是白跟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一条也做不到。”
黄兴说:“他昨日还打电话,提醒先生不可急着决定,可以先答应回去看看。他也想跟着回去看看吧。他出来得太久了。”
他立即对黄兴说:“你告诉修己兄,此事办成后,他若想回去,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要是办不成,哈,元曲里有句唱词,我要送给他:忙赶上头里的丧车不远,眼见得客死他乡有谁祭奠。”这段时间,因为与葛道宏接触多了,他也习惯于引用一些戏文。此前不久,他和敬修己共同的一个朋友客死加州,他在敬修己发给他的邮件中看到了葬礼的图片。修己伫立于墓前的身影,最让他唏嘘不已。修己明显老了,一脸悲戚。修己兄,你修来修去,修得不像自己了。
“修己兄近况可好?”
“一日深夜,我路过海湾大桥,见他一个人在桥上走,心中一惊。修己是不是患上了梦游症?”
“千万别掉到河里。”他赶紧说道。
“应物兄有所不知。梦游人就是在屋顶上行走,都有精确的位置感,不会掉下来。他们可以在屋脊上奔跑。”
程先生从洗手间出来了。
这天,他照例录下了程先生的话。程先生接下来的话,真是既诚恳又深情,文华质朴相半是也,文质彬彬是也。程先生说:“嘘嘘一下,轻松多了。人老了,话多,尿多。这里有一本书,里面夹了一朵桃花。桃之夭夭。西人爱玫瑰,国人爱桃花。这里还有一本书,里面也有一朵桃花。你们看看这两朵桃花。能看出difference吗?这一朵是在北京的中南海采的,这一朵是在台北介寿馆采的。看不出是不是?那是时间长了,发白了,发黄了,干了。同是桃树,也是南北有别啊。单说这花,在台湾,叶先花后,花朵疏落;北方呢,则是花先叶后。花先叶后,故有灼灼其华,故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应物,你回去可以跟葛先生讲,我喜爱北方的桃花,济州的桃花。济州的桃花,以凤凰岭上慈恩寺的桃花为最好。我想慈恩寺的桃花了。”
啊,慈恩寺与有荣焉。
我真想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慈恩寺的住持释延长。
程先生突然说道:“清华有朋友讲,济大校长曾向他探听我在北京的行程。这朋友很敏感,问我是不是要回济州。我没跟他讲实话:想远了,礼节而已,乡党嘛。”
“葛校长说,他盼您如久旱盼甘霖。”
“北京啊,上海啊,也都有学校欲请我回去。既然要回,还不叶落归根,还不一竿子插到底?要回,就回济州。兹事体大。回?怎么回?何时回?容我再考虑几日。这边的事情,也需交代清楚。怎么样,届时子贡陪老夫回去一趟?”
“回十趟也是应该的。”黄兴说。
“子贡啊,你可在济州建都。你的帝国在东亚,都城在济州。届时我们师生终日相处,岂不快哉?”
“弟子愿与应物兄一起,终生服侍先生。”
“此事,须说与犬子知道。若他愿意,我也想带他回去看看。带他去过韩国,回过台湾,到过新加坡,还没带他回过大陆。有次跟他谈济州,他以为我讲的是韩国的济州。数典忘祖啊。子不教,父之过也。再说了,我也很久没吃到仁德丸子了。济州的仁德丸子,天下第一。北京的四喜丸子,别人都说好,我却吃不出个好来。名字我就不喜欢。何谓四喜?不过是沾沾自喜。儒家、儒学家,何时何地,都不得沾沾自喜。何为沾沾自喜?见贤不思齐,见不贤则讥之,是谓沾沾自喜。五十步笑百步,是谓沾沾自喜。还是仁德丸子好。名字好,味道也好。仁德丸子要放在荷叶上,清香可口。仁德丸子,天下第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莫过仁德丸子。应物,回去就跟葛先生讲,奔着仁德丸子,老夫也要回济州。”
这段话非常重要,道器并重!他后来将它整理成文,呈给了葛道宏。再后来,因为要寻找程济世先生的旧宅,他觉得这是个线索,就又把这段录音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他在程先生的语气中,悉心体会着程先生的真情实感。他甚至能听出来,程先生提到仁德丸子时,望梅生津,嘴滑了一下。只是那仁德丸子是什么丸子,虽然我也很想尝尝,无奈余生也晚,未曾耳闻啊。
因为高兴,程先生还拉了一段二胡,拉一会,讲一会。程先生的二胡拉得很好,拉的是《梅花三弄》,前后足足拉了半个钟头。程先生多次深情地看着那二胡的弦子,有时甚至忘记了手上的动作。程先生喜欢中国乐器,不喜欢西洋乐器。程先生曾说过,我们的弦子是用蚕吐的丝弄的,他们呢,他们的提琴、钢琴用的是钢丝、钢筋。我们的笛子是用竹子做的,他们吹的是铜管。我们是天人合一,他们是跟机器较劲。这会,程先生拉完之后,说:“赫拉克利特的那个比喻是对的:对立造成和谐,如弓与六弦琴。但还有比六弦琴更恰当的比喻,那就是二胡。”
程先生提到赫拉克利特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他在内心里感慨了一声:我的性格很好,但命不好。因为觉得这有些怨天尤人的意思,所以他又悄悄地把这句话改了一下:我的性格不好,但命很好,因为我遇到了程先生。然后他问自己:性格好命不好,和性格不好命好,哪个好?他一时找不到答案。
这会儿,他想,莫非程先生要以音乐为例,阐述自己的和谐观念?
他猜对了。程先生调整着琴轴,说:“《广雅》中说,和,谐也。《尔雅》中说:谐,和也。”程先生抚摩着弓子上的毛,似乎要用手指来检验它是否整齐。那动作极尽温柔,但面部表情却没有变化,“常听人言,人人有口饭吃叫‘和’,人人可以讲话叫‘谐’。谬也!左右左右,先左后右,左上右下,男左女右,中国人向来以左为尊,左御史高于右御史,左丞相高于右丞相。只有元代是右高于左。即便是望文生义,从字的构成上看,此二字也应解释为:地里先有庄稼,锅里先有饭,人人才有一口饭吃,是谓‘和’;先划定个话语空间,尔后再开口讲话,是谓‘谐’。所谓先确定伦理纲常,人人都来遵守,就叫‘和谐’。和谐是最要紧的。中国最怕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一乱,就完蛋了。”
程先生提到一个名叫灯儿的人:“我喜欢二胡,是因为灯儿。灯儿的二胡拉得好,拉得最好的一支曲子叫《汉宫秋月》。小时候,逢正月十五,听《汉宫秋月》,品十五元宵,乃一大快事。”说着,程先生竟然吟唱起来:
听《汉宫秋月》,品十五元宵,快哉,快哉!哎呀呀,该浇水喽——
浇水?浇什么水?有何深意存焉?哦,原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浇水就是浇水。程先生在吟唱之时,因为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变换了视角,突然看到书桌后面的兰花开了,觉得该浇水了。程先生把那盆兰花移到了书桌上。那个书桌其实不能叫书桌,得叫书案了,因为它比一般的书桌大了许多,上面铺着牙白色的毛毡,几乎像个小舞台。
黄兴将浇花水壶递给程先生。程先生浇着花,说:“有个美国议员来了,看到这盆兰花,就讲好啊好啊。好什么好?小庙里的菩萨没见过大香火。济州的兰花才叫好呢,凤凰岭上的兰花才叫兰花。这兰花算什么?野草而已。”
慈恩寺住持释延长的师弟释延安,喜欢画画,也画兰草。我回去一定跟他说,你们这里的兰草是天底下最好的。
“我记得,画舫里,也放着一盆兰花。”程先生说。
程先生所说的画舫,漂浮在历史深处,漂浮于波光潋滟的济河之上。程先生说:“灯儿便常在画舫里拉二胡。灯儿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诉。灯儿人很漂亮,用现在的说法就是sex appeal。灯儿是个忙人,素面常显粉污,洗妆不褪唇红,拉琴也是忙里偷闲。我梦见过她。”
这灯儿是谁?莫非是名歌妓?
程先生接下来的讲述,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想。程先生说,他还清晰地记得灯儿的样子。岁月之尘无法掩饰她的美,反而使她更加熠熠生辉。他还记得她的后背挺得笔直,发髻高高绾起,下巴微微翘着,胸部的曲线映上了画舫的窗纸。哦,程先生的记忆力真是惊人,比如他竟然还记得有一只猫竖起尾巴从窗台上跑过,把灯儿映在窗纸上的曲线给搞乱了。程先生说,当她手指揉动琴弦的时候,她的小腹起伏有致,有如春风吹过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扯远了。”程先生说。
“灯儿一定是二胡大师吧?”黄兴问。
程先生眯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目光突然变虚了,好像焦距变了。程先生说,最后一次听灯儿演奏,是在他离开济州之前。家里来了不少人,吹拉弹唱,饮酒作乐。再后来,琴音变成了悲音,欢唱变成了抽泣。说着,程先生吟诵道:
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这些话,应物兄有的是第一次听到,有的已听过多次。上面这首小令,写的是游子在重阳节的一腔柔肠,他已不止一次听过。每次听,都不胜唏嘘。他记得,程先生上次吟诵完这首小令,又吟诵了辛弃疾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可这一次,程先生只吟了首句,就站了起来,又去了趟洗手间。黄兴悄悄对他说:“先生有些伤感了。先生伤感的时候,就会说寒鸦。寒鸦到底是什么鸟?”他说:“就是乌鸦。”黄兴说:“不是吧?我问过先生,寒鸦是不是乌鸦,先生说,寒鸦又叫慈乌。”这时候程先生出来了。黄兴转换了话题,问他:“何时去看孩子呢?我让人送你去?”
这话让程先生听到了。程先生说:“夫人前段时间带着应波小姐来过,将你留在这里的书籍取走了。”
乔姗姗来美国探亲了?而且还带着应波来过先生家里?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乔姗姗不告诉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应波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他倒是想起来,他回国的时候,曾将一些书籍留在了这里,那是他留给应波的。应波是两年前来上美国米尔顿中学的。当时她去加拿大旅游了。修己曾答应他把那些书送给应波的。看来,修己失言了,竟惹程先生为此事劳神。
“尊夫人秀外慧中啊。”程先生说。
“慧是慧,秀就谈不上了。”
“夫人大家闺秀嘛。乔先生家教很严吧?食不语寝不言,席不正不坐?”
“见到先生,她可能有些拘谨。”
“所以是秀外慧中嘛。”
他们谈话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雪。透过“桴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一辆辆铲雪车正隆隆驶过,路边是卷起的雪堆,车后是漆黑的柏油路。程先生果然又提到了《论语》中关于松树的名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提到了“松表岁寒,霜雪莫能凋其采”。程先生又突然问道:“济州冬天有雪吗?雪大吗?幼时,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回答道:“济州现在很少下雪。”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底气不足,好像老天爷不下雪是他的错。程先生倒非常想得开。凡是涉及中国,再不好的事情程先生都能原谅,都想得开。程先生说:“这没什么。孔子就不关心下雪不下雪。风花雪月,孔子谈风,谈花,谈月亮,就是不谈雪。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亦不语雪。一部《论语》,皇皇巨著,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雪’字。”
随后,程先生突然讲了一个“雪桃”的故事。
[1] 典出《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2] 差异。
[3] 性感。
[4] 〔元〕张可久《折桂令·九日》。
[5] 〔宋〕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