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之前,费鸣倒是来找过他一次,给他送来一些材料,那是校方送给程济世先生的礼物。其中的一本精美图册,本是济州大学百年校庆时印的,因为又新加进去了两幅图片,所以又突击印制了几本。那两幅图片都与程先生的父亲程会贤将军有关。
1948年以前,程会贤将军兼任过济大校长。不过,当时他更重要的身份是济州市市长。现在可以查明,程会贤将军离开济州的准确时间是1948年10月22日。此前,驻守济州的国军第十六兵团奉命调往徐州,而驻守新乡的国军第四十军部分主力则被派驻济州。第四十军立足未稳,解放军已经大兵压境,具体时间是10月20日。程会贤将军此前已转移到济州城外的凤凰岭。21日拂晓,他悄悄奔赴本草镇程楼村烧香祭祖。翌日早上,他最后一次来到了济州大学,将部分藏书寄存到济州大学图书馆,并在镜湖旁边留影。随后,他经漯河、驻马店南逃。1948年10月23日晨6时,解放军攻入济州,近万名守军在突围中被歼。济州城破之时,程会贤将军及少量随从正好进入信阳城门。他没有在那里久留,旋及再次南逃,一直逃到了台湾。然后,哦,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病逝于台湾了。
图册中新增的两幅图片,一幅就是那些藏书的照片。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逸夫楼图书馆的孤本珍藏室。书架上的一个铜牌特意标明:程会贤先生惠赠。另一幅图片则是程会贤将军在镜湖边的留影,左侧有一行字:程会贤将军于济大。照片上的他,神态自若,正手搭凉棚,眺望湖面。兵燹好像并不存在。他对自己的命运并无感知,不知道他将一去不返,客死异乡。哦,对了,与原来的图册相比,其实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影印了程会贤先生一幅书法作品:匏有苦叶,卬须我友。字是欧体。乔木先生后来看到这幅字,说它比一般的欧体字要柔和一些,少了些险峻,多了些圆润;少了些紧凑,多了些疏朗。乔木先生认为,可能是作者晚年所题。其实,程会贤先生当时正值盛年。
程会贤老先生地下有知,能预感到他的儿子将要荣归故里吗?
费鸣解释说:“还有些别的材料,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陪你去拍些照片。”
他问:“什么材料啊,那么宝贵,不能复印,只能拍照?”
费鸣说:“桃都山别墅,程老爷子当年在那里住过。没有毁于战火,是因为它由石头所砌,像个碉堡。只是屋顶被炮弹给轰了,后来放羊的人在上面篷些树枝遮风挡雨,把它变成了一个羊圈。现在当然又修好了,是铁梳子修的。程济世先生或许会感兴趣。”
他说:“感谢你关心程济世先生的事。你去过那个别墅?”
费鸣说:“小乔去过。我顺便查了一下,发现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修梯田的人就住在那里。变成羊圈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当然现在不允许放羊了。那里也闹出过一起强奸案,报纸上报道过的。当然现在安全了,铁梳子在那里养了一条大狗,就是上次他们说的蒙古细犬。”
他说:“拍照好像来不及了。”
确实来不及了,因为第二天他就得启程。
虽然是春天,但应物兄抵达波士顿洛根(Logan)机场的时候,却是大雪纷飞。铁梳子提到的那个黄兴先生,作为长期赞助程先生学术活动的人,专门赶到机场迎接。来了三辆车,一模一样,全是奥迪A8防弹轿车。他本来该上中间那辆车的,但黄兴却带着他上了第一辆车。他意识到,这是出于安全考虑,所谓出其不意。“其”者何人?当然是歹人。黄兴身穿灰色大袍,就像个布道者,和他坐在后座。他当然先打听程先生近况。黄兴说,先生早上还出门滑雪了,一边滑雪,一边大发感慨,说中国的松树都是压不弯的,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可是波士顿的这些松树,个个都被积雪压得抬不起头来,都不配入诗。
“陆空谷本来要来接你的。她在爱荷华,因为大雪,没有赶回来。”黄兴说。
“她还好吗?”
“她挺关心你,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走。”
“自从上次见过,我与陆女士再无联系。”
陆空谷也来听过程先生的课,他碰到过三次。前两次,她都是与一个叫珍妮的女孩一起来的。珍妮原来是研究冷战史的,后来成了程先生的学生。所以他认为陆空谷也是程先生的学生。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觉得她似曾相识。她落落大方地对他说:“先生叫我小陆,有时也叫我六六。你也叫我六六好了。”还没等他叫,她就又说:“不准叫我三十六,也不准叫我六六六。别以为我不知道,六六六是毒药。”
对他来说,她就像个谜。他觉得,她几乎熟知他的一切,因为她竟然知道他每个月都要见一次芸娘。不过,你有所不知。我已经多天没见芸娘了。这次出国之前,我本来要去看芸娘的,但芸娘说,别来了,有什么话让文德斯告诉我就行了,你那么忙。芸娘这次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话:“你没事往美国跑什么呀?”当然,这些话他没有跟陆空谷说。
她曾说,她是从台湾来的。他信了。他有点奇怪,她为何没有一点港台腔。在美国期间,他曾入乡随俗地过了一次感恩节,地点是在黄兴的家里,是陪着程先生一起过的。他还记得,那天也下了大雪。室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厨师提前把火鸡从冰箱中拿出来了,已经去掉了脑袋、脖子和内脏,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往上面涂橄榄油。
“Let me try。”她说。
她的手非常温柔,涂油的时候,好像那不是火鸡,而是婴儿。厨师不让她干了。厨师的话,他至今还记得。厨师说:“So,you’ll wake it up。”
涂好了油,厨师又用注射器往火鸡身上注射调料,调料里拌着蒜汁。用的盐是地中海的海盐,柠檬和海鲜酱则购自牙买加。随后,一根葱塞进了火鸡的肚子。有人点起了南瓜灯,就是在挖空的南瓜肚子里燃起蜡烛。他后来知道,那个南瓜灯就是她做的。在南瓜灯照耀下,那根葱从火鸡脖子的切口处伸了出来,乍一看好像火鸡又长出了一只脑袋,吓人一跳。她悄悄地背过了脸。
火鸡在烤架上嗞嗞冒油的时候,程先生用中文对一个美国朋友说,你们美国人脸皮太厚了,你们过感恩节,是要怀念自己的殖民史,怀念当初如何把印第安人杀得鸡飞狗跳墙。你们的感恩节包含着洗不掉的血腥。杀了谁,就向谁感恩,这就是美国的感恩方式:“谢谢你让我杀了你!”
那人说:“你不是也过吗?”
程先生说:“我是想看看你们脸皮有多厚。”
那人是程先生的朋友。程先生介绍说,那人是研究东方学的。程先生对“东方学”这个概念有点不满,不时地拿他打趣。说东方学的概念,就像女权学一样,硬是把世界分开。东方学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权学。你研究东方学,就相当于研究女权学,而女权学大都是女性来研究的。程先生开玩笑说:“所以,你是女性,或者说,你大部分属于女性。”程先生开玩笑的时候,东方学教授不时瞥向陆空谷。他的目光,纯真,羞怯,同时又大胆,因为有时候他的目光会在陆空谷身上停留很久,旁若无人。
除了那个东方学教授,那天还来了一个老朋友,是个犹太人,名叫莫里斯·沃伦,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1992年至1994年曾在台湾大学访学,1997年9月至1998年6月又在北京大学访学。七年前,他们在北京的达园宾馆认识了。“你就叫我老莫。”他还记得莫里斯·沃伦说的第一句话。当时,老莫已将他一篇题为《论“仁者爱人”》的论文译成了英文。老莫首先向他致歉,说因为未能联系上他,所以在翻译之前没有得到他的授权。他当然表示,只要有利于传播孔子的思想,怎么都行。随后,老莫就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为什么会翻译那篇文章。“孔夫子的‘仁者爱人’思想,是儒家文化的中心范畴。它也应该成为当代社会最基本的行为准则。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仁’字是一个字,但说的却是一个世界,两个人组成的一个世界。‘仁’的原初意义,说的就是主体必然嵌于世界之中,与世界和他者亲密地联系在一起。”老莫说。老莫原来是研究萨特的,但他觉得,萨特已经过时了,现在他对东方哲学很感兴趣。他曾多次拜访季羡林先生,曾与季羡林先生合影,与季羡林先生的猫合影,也与季羡林先生养的荷花合影。
从老莫那里,他得知那个东方学教授暗恋着陆空谷。
程先生还会拿东方学教授的胡须打趣。那人的胡子杂乱浓密,间或有点灰白。他自我解嘲说,有人说他的胡须像当兵的或者船长的胡须。他倒很想把它剃了,可是,因为他的头顶差不多全秃了,他就不得不在嘴唇旁边留点什么,以保持体毛总量不出现太大波动。他本人也喜欢胡子带来的那点神秘感,因为它多多少少可以掩盖一点容易外露的表情。说这话时,他又把目光瞥向了陆空谷。
程先生笑了。他随即开始拿程先生开玩笑。他指着自己的嘴唇说,程先生既然是帝师,那么就应该留下Imperial。
程先生说:“我又不是拿破仑。”
火鸡端上来了。火鸡看上去很焦嫩,但味道却不怎么样。陆空谷不喜欢吃火鸡,珍妮也不喜欢吃。于是,我们的应物兄就陪着她们到外面散步。后来珍妮接到一个电话,返了回去,他和陆空谷就穿着雨靴肩并肩走着。靴子在雪中陷得很深,并且不时地打滑。陆空谷突然问起了乔姗姗:“夫人怎么不来陪读呢?”他只能说,她有自己的事业,走不开。他问她:“你呢,你的男友呢?”她说:“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我还没有见到弱水呢。”
他委婉地问到那个东方学教授。
她停下脚步,然后又往前走,说:“他?他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他突然理解程先生为什么打趣,说他是女性,或者大部分属于女性。
他和陆空谷肩并肩走在雪地里,就像孤单地走在这世界上。他想起了他的婚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它的滋味有如苦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空谷。他还记得,他们散步的时候,不远处是一片松林,松林在斜坡上,它并不是静静地在那里待着,而是在那里闪耀。斜坡的边缘有个木屋,木屋的另一边有个湖,岸边已经结冰,但湖心依然碧波荡漾。一些水鸟栖落在湖边。他想陪她到那边走走。她说,那边的雪更厚,都要深过自己的靴子了。“等雪融化了,我们可以在林子里走走。”她说。她走在前面,她的影子在雪地里移动。从影子里也能看出她腰身的曲线,看出腰带的飘动。他突然觉得,她就像一只鹤。她像鹤一般移动着轻盈的身体,如将飞而未翔。松林还在远处闪耀,他感觉他和她一起走进了那松林。他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的感觉:我突然获得一种宁静感,树叶的响动增加了树林里的静谧,一种深沉的宁静感注入了我的心。但随后,他心旌摇曳起来。他想象着他们进了那个木屋。天地如此狭小,他们膝盖碰着膝盖。他们拥抱着,他竟然忍不住哭泣了起来。他们哭泣着,接吻,做爱。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沉甸甸的果实般的幸福。他们心满意足地贴着对方汗湿的身体。而木屋之外,松涛阵阵,不绝如缕。
那时候,她是不是也走神了?她一下子滑倒了。手上沾满了雪粒。他去拉她的时候,雪在她的指尖融化了。那冰凉的雪水啊,带着她的温暖,从她的指尖流向了他的指尖,一滴,两滴,三滴。
“据说芸娘烧的饭很好吃?”她怎么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你可说错了。她不会烧饭。”他说,“你见过她?”
“见过,她可能不记得了。”她说。
“又要下雪了,我们往回走吧。”她又说。
记忆中,这是陆空谷说的最后一句话。
“陆女士也在你那工作吗?”他问黄兴。
“她就在鄙人的集团里。用你们的话说,她负责的是文化开发项目。”
他不想与黄兴再谈这个话题了。他把话题转到了程先生身上。黄兴说:“回济州任教一事,先生真的动心了。”
“你也帮我敲敲边鼓?”
“边鼓?边鼓是什么鼓?”
“我是说,你在旁边帮我说说话,帮我鼓吹一下。”
“先生把我从加州召到波士顿,便是商议此事。”
在程先生所有弟子中,黄兴的脑袋瓜子最灵,考虑问题最为周全,生意做得最大。不过直到这个时候,我们的应物兄还没有想到,程先生会提出让黄兴捐资建儒学研究院。
“子贡,先生最听您的。”他对黄兴说。
子贡是他给黄兴起的绰号。黄兴对这个绰号很满意。他曾对黄兴说,人们以后会说,历史上有两个子贡:一个是孔夫子的门徒,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另一个是儒学大师程先生的门徒,姓黄,名兴,绰号子贡。这个绰号传开以后,有人认为,他这样说其实是“一石二鸟”,既恭维了黄兴,又恭维了程先生,而且主要是恭维程先生:世上能带出子贡这样的徒弟的,只有孔夫子和程先生。其实我还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认为,黄兴跟当年的子贡一样,都是大富豪,也都是慈善家。如此而已。当然,如果你非要说我恭维了程先生,我也不会反对。不过,我认为这不是恭维,因为程先生配得上。
黄兴祖籍南阳。他的父亲黄公博当年是程会贤将军的部下,败退到台湾,十年之后,在那里生下了他。他属猪。黄老先生粗通英文,给他起的乳名就叫皮格,是英文Pig的音译。黄兴后来喜欢豢养各种奇怪的宠物,是否跟这个动物式的名字有某种联系他就不得而知了。黄兴讲过一件事,走在街上,只要有人喊一声Pig,他就知道对方是来借钱的,而且那些人借了钱从来不还。
君子取财有道,两个相距两千五百年的子贡,在如何发家致富的问题上,各有各的门路。孔子的门徒子贡,是靠发战争财拿到第一桶金的。当年吴越争霸,吴王夫差北伐之际,曾在民间强征丝棉以御寒,一时间丝棉紧缺,价格走高。子贡抓住这个商机,大肆收购丝棉贩卖到吴国。这个短平快的跨国贸易,让他一跃而成为富豪,为后来资助孔夫子,也为后来成为慈善家,奠定了强大的物质基础。与前面那个子贡相比,后面的这个子贡却是靠联姻弄到第一桶金的。黄兴的首任妻子是香港一个海运大王的千金。黄兴为自己的集团取名为黄金海岸就与此有关。
在美国访学期间,他与黄兴成了朋友。他曾听黄兴说过,其前岳父是天底下头号吝啬鬼。老家伙恨不得每个船员都变成鱼鹰,脖子上勒着绳子,自己捞小鱼吃,大鱼则乖乖地吐到船舱里。从婚姻的角度看,黄兴的命好像不够好,因为他的夫人,也就是海运大王的千金,很快就死掉了。不久,海运大王也死了——他对女儿的葬礼很满意,坐在床上,抠着脚上的鸡眼一直在笑,笑得都昏倒了,其实是死了。但从商业角度看,黄兴的命却足够好,因为他继承了一笔遗产。后来黄兴的财产就像雪球越滚越大,生意遍及北美、北欧以及东南亚,然后就变成了当代子贡。
从波士顿洛根机场到哈佛,平时只需要三十分钟,这天他们却走了一个半小时。这当然是因为下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乐景写哀,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他现在就格外快乐。因为拥堵,他见程先生的时间被迫推迟了,但他觉得,这种想见又见不着的感受,也有一种特殊的美。快乐归快乐,美归美,他还是不由得批评起美国的效率。如果是在中国,路上撒上盐,大雪就融化了。但他转念又想,考虑到环境问题,不撒盐是对的。
后来他才发现,车速缓慢虽然跟下雪有关,但关系不大。他们缓缓驶过了一个事故现场。死者从车里抬了出来,墨镜歪掉了,戴到了颧骨上面。交警在打电话,脸上还挂着微笑。一只警犬在舔一个黑人警察的手心。一个女警在弯腰察看死者的同时,把制服的下摆往下拽了又拽。一切都很正常,如果你没看到那个死者,你不会想到这里发生过一起死亡事件。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又一个死者被抬了出来。是一对夫妻,还是一对父子?哦,又抬出来一个。女警弯下腰,再次去察看死者,再次拽着制服的下摆。这算不算特大交通事故?在中国、印度和俄罗斯,这可能不算,但这是在美国。美国虽然强调生而平等,同时却认为自己的命比别人值钱。尽管如此,一切都还是正常的。雪花的飘落,车辆的堵塞都是正常的。没有人鸣笛,没有人号叫。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下雪的声音更显出了它的安静,就像蜜蜂的鸣叫增加了树林的静谧。以前的人死在亲人的怀里,现在的人死于高速公路。一种非正常的死,无法预料的死。但因为死得多了,也就成了正常的死。一种正常的非正常,一种可以预料的无法预料。如果那个死者被救活了——这是个病句,但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会有什么感觉呢?如果我把我的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他想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那是芸娘的话。芸娘说:“我没有你感觉到的那种感觉。”芸娘是对一个求爱者这么说的。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想象中,他认为,如果他对那个复活的人说出他的感觉,那个人可能也会这么说。我怎么想到了这个?这有点不对劲。于是他摇了摇头,抱着双肘,看着夜色中的雪景。他要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他的身体和头脑中赶走。
[1] 我来试试。
[2] 这样下去,你会唤醒人。
[3] Maurice Warren,美国汉学家。
[4] 帝髯。指下唇上留的一小绺胡子。
[5] 帝髯据说来自拿破仑。
[6] 英文名为Gold Coast,简称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