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就是巴别塔,但巴别塔却不是塔,而是一个学术报告厅。
礼拜二下午,应物兄正在给研究生上课,接到了葛道宏的电话,要他到巴别见面。巴别位于济州大学图书馆逸夫楼的顶层,与他现在办公的儒学研究院筹备处在同一层,只是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如今国内排得上号的大学,差不多都有个逸夫楼,都是香港娱乐大亨邵逸夫先生捐资修建的,它差不多已经成为图书馆的代名词了。济大逸夫楼位于波光粼粼的镜湖的左岸,当它的身姿和蓝天白云一起倒映于湖水,你会发现它简直就像个天上宫阙。报告厅并不大,只有三百个座位。为什么是三百而不是四百、五百?这是有讲究的。“诗三百”是三百,“唐诗三百首”也是三百。三百听上去是少,其实是多,多多益善;听上去是多,其实是精,去芜存菁。
几年前,尼赫鲁大学的校长曾经在此做过一次报告。当时,学校还特意把几个印度人请到了现场,虽然他们只是在饭店里制作抛饼的,跟学术不沾边。那时候葛道宏还是副校长,负责教学科研。事先葛道宏亲自打电话向姚鼐先生求教:唐玄奘赴西天取经之前,中印还有哪些文化交流?无奈姚鼐先生耳聋,一时找不到助听器,怎么也听不清。于是葛道宏又把电话打给了乔木先生:“远一点的,再远一点,越远越好。”
“再远一点?那就远到神话了。”乔木先生说。
“神话里都有了?好啊。”
乔木先生就说,屈原《天问》里有“顾菟在腹”,印度神话里也提到月亮里面有兔子。在汉译佛典里,这个故事也多次出现,这说明中印文化交流至少有两千三四百年的历史了。
乔木先生补充了一句:“要是问过姚先生了,那就以姚先生的话为准。”
葛道宏的演讲辞大都由费鸣撰写,这篇当然也不例外。演讲辞中引用的就是乔木先生的观点。乔木先生当时也出席了这场活动,并应邀在台上就座。当葛道宏提到那只兔子的时候,尼赫鲁大学的校长很快就听到了同声翻译,是夹杂了梵语、印地语的印式英语。因为印式英语大量使用现在进行时,所以葛道宏的话给人造成了这样一个印象:那个故事并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葛道宏致辞的同时,作为友谊的使者,那只兔子正以光的速度,从南亚次大陆起飞,飞临华夏大地,又飞上了月亮,两只前爪麻利地抓起杵子捣药不止。
尼赫鲁大学校长听得很入迷,说这是他听到的最好的故事。尼赫鲁大学校长还说,虽然他的足迹遍及全球,但却很少能在国外听到如此纯正的印度英语,这种美妙的乡音。校长抚摩着络腮胡子,环视着穹顶灯光闪耀的报告厅,说:“巴别,伟大的巴别。”葛道宏低声问乔木先生:“巴别?跟兔子有关系吗?”
“巴别就是巴别塔。他是说,此乃文明汇集之地。”
“想起来了,经书里提到过。”
“巴别塔又叫通天塔。《圣经》里说,‘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
“好啊,巴别!This名字很Good。”
晚宴上,葛道宏还专门为此敬了尼赫鲁大学校长一杯酒。葛道宏后来经常提起一个细节:尼赫鲁大学校长的夫人,虽然是在英国长大的,但上了餐桌却要先侍奉丈夫吃饭;丈夫每吃一个菜,都要在盘子里留下点食物给夫人,以示相濡以沫;夫人呢,不但不感到难为情,还吃得挺香。葛道宏为此感慨:按说印度比我们还要西化,但是人家的优良传统却一点没丢。
随着前来演讲的人越来越多,演讲者的名头越来越大,巴别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响。慢慢地,在巴别演讲就成了一种身份的标志。在济州大学,第一个登上巴别讲台的是前任校长,第二个是葛道宏,第三个是姚鼐先生,第四个是外语学院院长陶仁哲先生。陶先生是陪着美国亚洲事务中心前主任来演讲的。前主任讲了一半,急性肠胃炎发作了,陶先生才捞到了上台的机会。不过,陶先生只承认那是“半个”机会,因为他只讲了半场。
演讲者大都年高德劭,难免会出点意外。最近就出了点事,好在那是自己人,而且还无子无女,不然还真是比较麻烦。她是哲学系的何为教授,哲学界的人都尊称她“老太太”。她是国内柏拉图研究的权威。两周前,她在巴别做了一个关于亚特兰蒂斯文明的演讲。根据柏拉图的描述,在直布罗陀海峡的对面,曾有过一个高度发达的史前文明,亚特兰蒂斯文明,但它后来却葬身于大海。由于这个描述仅存于柏拉图的著作,实属孤证,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大都并不认可。但老太太对此却深信不疑,最近三十年来,就致力于研究亚特兰蒂斯文明到底是如何消失的。这一天,老太太在巴别提到,亚特兰蒂斯人曾用水晶作为能源供应城市的需求,用水晶配合着美妙的音乐来治疗耳疾,用水晶配合着植物的芳香来治疗鼻炎。说着,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玻璃弹球代表水晶,演示水晶的作用。那两只玻璃弹球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竟从她的手中逃跑了,落到了讲台上。她弯腰去捡,却踩住了其中一只弹球,不幸地滑倒了,摔倒在讲台上。直到现在,她还在医院躺着。
这个礼拜二,应物兄早早结束了课,赶到了逸夫楼。逸夫楼一层大厅的圆柱上贴着海报,告知今天的演讲者是著名科学家双林院士。他每天都经过这个地方,但因为来去匆匆,从来都没有留意。有人在海报前合影或者歪着头玩自拍。双林院士来了?那么,乔木先生肯定也在,他想。
乔木先生与双林院士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们是“五七”干校的“同学”,“文革”期间曾一起下放在桃花峪劳动。前不久,应物兄还在《口述历史之知识分子卷》一书中,看到了乔木先生口述、费鸣整理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中,乔木先生给双林先生起了个外号:导弹。应物兄当时边吃着方便面,边翻着书。看到有趣之处,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得方便面都喷了出来,弯弯曲曲的,好半天都没有清理完。可以想象,乔木先生和费鸣谈话时,心态放松,表情俏皮,就像个孩子。这一点他可以理解。费鸣与乔木先生在一起,令人想起一个词:隔辈亲。
有人老是把下放说成蹲牛棚。我的老朋友“导弹”就常常这么说。我没这么说过。想得美,哪有那么多牛棚供你蹲啊。牛是劳动人民的命根子,交给你人家放心啊?我们住的可是猪圈。当然不是和猪睡一块。猪在下面,我们在上面。我们拉的屎,可以喂猪。你不要吃惊。用粪便养猪,早就有了。春秋战国时候就有了。所以古书上说,“豕牢,厕也。”
在桃花峪,不是劳动,就是学习。劳动,就是种烟叶,养猪。近墨者黑,我就是那时候学会抽烟的。为了挨过那些时日,我把种烟叶看成是一种艺术活动。这倒不是我的发明。因为中国古代的“艺”字就包含有种植的意思。《书·酒诰》里讲:“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北史·铁勒传》里讲:“近西边者,颇为艺植,多牛羊而少马。”学习,主要是学《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是中央的意思,意在敦促我们这些人接受“敦促”,要“投降”,不要反抗。
落到了这步田地,人的脑子里还常常会有三六九等之分。有一个京剧艺术家,我就叫他兰大师吧,就认为他比我与“导弹”的级别要高,他要是三等,我与“导弹”就是六等,可能还是九等呢。有一次他就对我说,老乔,你和“导弹”是小庙里的神,没见过大香火。我的嘴也是不饶人的,说他是秃子跑进菩萨庙,充数来了。此人向来积极。有一次我随口吟诗,“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兰大师赶紧去向队长报告,说我想逃避劳动。“导弹”拦也拦不住。好在队长也是文化人,知道这是毛主席的诗,把他数落了一通。我后来就笑他,说他是拿着猪尾巴敬神,猪不高兴,神也不高兴,还惹得一身臊。
有一次“导弹”对队长说,他一直在研究一个问题:草也吃了,屎也吃了,猪儿为何不长膘?他说,通过苦苦思索,他终于找到了症结:猪儿不长膘,一是吃得少,二是屙得多。在“吃得少”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的情况下,只能从“屙得多”方面入手解决问题。有些时日了,他常常盯着猪儿看,一看就是好半天。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九方皋相马,看的是马的神气,而不是马的形体。你是看什么呢?他不屑跟我说。如今我知道了,他看的是猪儿的屁眼。他说,他想好了办法,希望得到队长的支持。他的办法就是让猪儿尽量少屙,吃进去的东西尽量在肚子里多停一会,多消化一会。这样一来,物质不灭理论,还有能量守恒理论,就会在猪儿的肚子里完成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为此他专门在猪圈里隔出一个个小间,地方很小,猪进去之后不能掉头。又在地上铺了一个木板,木板连接着一个杠杆。把猪儿赶进去了,他就利用杠杆原理将木板撬起来,形成一个斜坡,坡度大概在六十度左右。如此一来,便是猪头朝下,猪腚朝上。他对外声称,是为了方便计算猪儿的体重变化。我跟他开玩笑,古有曹冲称象,今有“导弹”称猪。
起初,这套办法还真是管用。猪肚子眼看就鼓起来了,都是身怀六甲的样子,又像是随唐僧在西天取到了真经,一个个红光满面。当它不得不屙的时候,屁眼就变成了喷泉。但喷得再多,还是比原来屙的少。“五七”干校的革委会主任对“导弹”的养猪增肥术很感兴趣,迅速将此推广起来。这个事迹也被迅速报告给了上级领导。接下来,“导弹”又是被领导召见,又是到处推广经验。他偷偷告诉我,这就算立功了,要不了多久,上头就会叫他回去的。
可只过了一两个礼拜,猪儿就出事了,先是拒绝进食,而后个个七窍出血,呜呼哀哉。第一头猪死去的那天,他正躲在猪圈上头用一个算盘演算导弹的运行数据。那个算盘是他用野桃木做成的。他被吓坏了。兰大师则是又唱又跳,因为他可以吃到猪肉了,尽管是死猪肉。
我后来跟“导弹”开玩笑,如今的养鸡技术就与他当年发明的猪儿增肥术有某种关系。鸡场的鸡笼和猪场的猪圈,都只是比鸡大上一圈罢了,比猪大上一圈罢了。为了让它们增肥,它们不能转身,不能撒欢。它们连人犯都不如。犯人还可以放风呢。它就是一个可以呼吸的肉块。如今遍布世界各地的肯德基和麦当劳,用的就是这种鸡。我对“导弹”说,你对世界的最大贡献,除了参与导弹技术的研发,就是对肯德基和麦当劳的贡献。他当然免不了要和我斗嘴。他说我,老同学,你这是鸡冠猪戴嘛。
文中隐去名字的那个京剧艺术家,名叫兰梅菊。应物兄想起来,乔木先生对这个人历来抱有成见。几年前,兰梅菊在济州演出时,曾亲自送票给乔木先生。乔木先生说,耳聋了,就不去了。第二天,兰梅菊送来了助听器,但乔木先生还是没去。乔木先生后来的解释是,他请的都是达官贵人,我就不掺和了。这会,应物兄想,昨天,我还与乔木先生通过电话,商讨书中的一个细节,也聊了一会闲话,乔木先生怎么没有提到双林院士要来?
当他向巴别走去的时候,一些人正从巴别出来。他想,这些人实在无知,真是有眼无珠。他们难道不知道双林院士和他曾经代表的那个杰出的团队,对于中国意味着什么?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却让它悄悄溜走,岂不可惜?
“我为你们感到羞愧。”他听见自己说。
他从侧门悄悄进去。屏幕上正放着一部资料片:漠漠黄沙中,一些人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他们或年轻,或年老,都穿着中山装,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清一色的男人。终于出现了一些鹅卵石,出现了绿草,出现了一片水。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是影像本身旧了,有点发黄,而不是黄沙把它染黄的。随后,风又吹起黄沙,他们捂着鼻子继续前行。银幕上没有声音,这使得它好像一部默片。
当他适应了巴别的黑暗,他发现巴别的座位已经空了大半。
突然声音起来了:“在这里,你是看不到双先生的身影的,但你看到的那些身影,又都是双先生。双先生此时在哪呢?他已经奔向了新的征程,致力于实验中国原子弹小型化的研究。”
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报纸,又一份报纸盖住了前面的那份,第三份又摞了上来。都是外文,都是发黄的报纸。播音员说:“因为当时苏联正在孤立中国,而且正值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陷入下台风波,所以《真理报》以很小的篇幅报道了中国研制出原子弹,却用一个大版面来报道澳大利亚反对中国研制原子弹 。《纽约时报》倒是发表了关于此事的文章,声称中国依然是贫弱国家,不足为惧,美国还是会保护亚洲国家云云。不过,不久之后,美国就选择了与中国建交。当时只有法国给出一定的好评。”随后,播音员朗诵了《费加罗报》的评价,它用中法两种字幕的形式出现了:
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一夜间改变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
屏幕渐渐发亮。借此机会,他用目光搜寻着葛道宏的身影。葛道宏既然不在台上,那就应该坐在前排。葛道宏的后脑勺没有头发,比较醒目,容易辨认。前排是空的。第二排有人,但葛道宏显然不在。台子两边也没有人。
他走了出来,一时间茫然四顾。
和逸夫楼的东头一样,西头也有一个大露台,它是下面一个阅览室的屋顶。有几个人腋下夹着本子在那里抽烟。他们正在议论双林先生。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哦不,猴群、狼群、鸭群都是如此,马上就会形成一个微型的权力结构。有人发号施令,有人则只能听着。如果只有一个人呢?那么在他的众多意识当中,必定也有一个意识占据上风,他想。他一眼就看到,坐在一只石凳上,屁股下面垫着黑色笔记本的那位,就是临时头领。那个人围巾很长,腿也很长,一条长腿跷在另一条长腿上,弓着腰。此人话语中包含着讥讽:“知道吗知道吗?物理学界现在通常把他看成是搞哲学的,哲学界的人又认为他是搞物理学的。由于他经常对经济问题发表看法,所以他现在又被认为是一个经济学家。经济学界的人却不认账,倾向于把他看成一个诗人,因为他曾经写过诗。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听众当中,一个人用手赶着另一个人吐出的烟雾,补充说道:“双林有一首诗被谱成歌曲在中学生当中推广了,所以诗歌界又认为他是个词人,专门为流行歌手写歌词的。”
另一个人说了:“我看到了乔秘书给葛道宏写的开场白:如果中国设立人文科学院士,那么他就不仅仅是自然科学的院士了,他还会是人文科学院士。既是格致翰林,又是人文翰林。简称双林。他对人家评价这么高,人家却不给他面子,根本不上台。”
“你们在说双林院士?”他问。
人们都看向了他。那个跷着长腿的人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说:“应物兄,您说说,他已经老糊涂了,现在请他来,还有什么用?早干吗去了?”
“话不能这么说。”
长着一双长腿的人说:“我们并没有诋毁他,只是想说,他现在有多种身份,但没有一个身份对我们有用。”那人问同伴:“是不是这样?”随后,他们异口同声:“可不是嘛。”这异口同声,造成的效果并不是庄重,而是轻佻,而是盲目,而是不加思考的随声附和。我们的应物兄此时分析着这种现象。当一个人置身于森林中,你就会迷路,就会变成其中的一株树,变成树下腐烂的枝叶。你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包括天上的浮云。在黑暗中,必须有月亮的指引,你才能走出那个森林。因为月亮是变化的,所以你还需要知道月亮运行的规律,以计算出自己的路线,这样才不会再次迷路。
而双林院士,就是那个月亮。正因为他对双林院士有着一定的了解,他才没有加入他们。我觉得,你们都是在胡扯。
长腿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根烟,说:“他应该送去克隆。”
给长腿递烟的人说:“他的问题是,他不思考。他说的都是大白话。我说得对吗?”
长腿说:“所以,他就是上台讲了,也讲不出什么东西来。”
芸娘的弟子文德斯有一段话,说的就是这种现象。当时他们在讨论,古代科学家当中虽然也有从事艺术活动的,但他们却从未形成自己的思想。当中一些最杰出的人士,比如沈括,中国科学史上最杰出的人物,一个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比西方文艺复兴时的任何一个人物都要伟大,但他仍然没有提出属于他自己的思想。这时候,很少发言的文德斯说话了。文德斯的话首先是对他们的委婉嘲讽:“在我们这个激发思的年代,最激发思的,是我们尚不会思。”
众人就静了下来,看着这个柔弱的孩子,看着他到底要说什么。应物兄知道,他们这其实是看在芸娘的分上,才对这个孩子保持了必要的尊重——他毕竟是代表芸娘出席的。众人的目光似乎使文德斯有点害羞,但他克服了害羞,说道:“确实有一种观点,认为‘科学并不思’。科学不像人文那样‘思’,是因为科学的活动方式规定了它不能像人文那样‘思’。这不是它的短处,而是它的长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科学以研究的方式进入对象的内部并深居简出。科学的‘思’是因对象的召唤而舍身投入,而人文的‘思’则是因物外的召唤而抽身离去。”
“你的意思是,这两者缺一不可?”这是谁问的?是我吗?反正我听到这么一声问。
文德斯的回答是:“它们相反相成。”
应物兄记得,文德斯当时还提到了一个神秘的笔记本,上面抄录了黑格尔的一段话,大意是说,在我们这个富于思考和论辩的时代,假如一个人不能对于任何事物,即使是最坏的最无理的事物说出一些好理由,那他还不是一个高明的人。文德斯这是要说什么?是说我们这些领取了高额经费来编撰《艺术生产史》的人并不高明吗?反正此话一出,众人就不说话了,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逗狗的逗狗。
此时,在巴别外面的露台上,头顶正飘着一朵云,乍看像个人形,似乎压得越来越低。它镶着金边,好像装上了金质画框。天空因此低垂下来。他想起来,陪着乔木先生在桃花峪摘桃子时,只要轻轻地把树枝一拉,举手就可以采摘。他觉得,他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接住那个画框。
另一个人说:“您什么时候上去讲讲啊?我们保证捧场。”
我不需要你们捧场。但这句话他没有说。他说的是:“我?我还配不上。”
刚才声称没有诋毁的人说:“一定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啊。谦虚使人落后,骄傲使人进步。这是商业社会的原则。”
两千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你们真是什么都敢说。
这时候,校长办公室的乔引娣过来了。她穿着套裙,类似于制服。制服就是制度的外衣,但相同的制服包裹着的则是不同的肉体曲线,不同的肉体曲线又包裹着不同的自我。有一点,他一直没向费鸣挑明:你原来的角色正被乔引娣一步步顶替,所以你需要给乔引娣挪出位置。也就是说,与费鸣的自我产生了冲突的,就是她的自我。他对乔引娣的身世了解不多,不过,给女儿起名叫引娣的,大都有重男轻女的倾向,父母通常都想再要个男孩。他曾在芸娘家里见过她,闲聊中曾问过她有没有弟弟,她笑了,说导师也曾问过她。她说:“我的弟弟多了去了。校长办公室的那些人,比我小的,都是我弟弟。”
乔引娣说:“您怎么在这儿,都等着您呢。”又对那几个人说,“小点声。不说话,能死啊?”
他们竟然都很听乔引娣的。他跟着乔引娣走了几步,问:“这些人是谁?”
乔引娣说:“他们是历史系的老师。他们都等着双林院士签名呢,但双林院士却不愿上台演讲。在巴别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应先生,这里走。”
她对他说:“应先生,请跟我来。”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说:“不敢叫先生。”
“瞧您吓的。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人文学院,只有乔先生和姚先生能叫先生,别的只能叫老师。不过,这会不是没有别人嘛。每个来这里演讲的人,嗓门都很大。不瞒您说,我还准备了一个小耳塞。不然,耳朵里就像钻了个蜜蜂,嗡嗡嗡的。可没想到,双林来了个绝的,压根儿不讲。刚才有人捣蛋,对双林院士说,你应该克隆一下。双林院士倒是说了一句话,欢迎被克隆。”
小乔领着他,下了半个楼梯,绕过了一个屏风。屏风前面摆着吊兰。吊兰也垂挂在她的双肩:她的发型也有如吊兰,简洁清爽。应该是金边吊兰,因为她的几绺头发染成了银白色,在耳轮旁边飘拂着。她将他带到一个办公室门口。想起来了,葛校长到巴别主持演讲的时候,有时会在这里稍事休息,也在这里接待来宾。他突然意识到,葛道宏就是把顶层的办公室搬到这里来了。它比顶层的那间要小,视野也没有原来的好,有个露台,但是很小,只能坐下两三个人。
他以为可以见到葛道宏呢,“葛校长呢?”
她打开冰箱,给他取了一瓶冰红茶,说:“你先坐,我收拾一下。”她麻利地整理着房间,烧上水,洗着杯子,打开咖啡机的开关好让它先预热。
他又问:“老先生呢?老人家呢?我说的是双林院士。”
她说:“葛校长陪着他呢,他们就在七楼的阅览室。”
“到底怎么回事?”
“有一周了,双林院士每天都来阅览室。终于有人认出了他,报告给了葛校长。葛校长就过来看,果然是他。葛校长说可以把这间房提供给他。他谢绝了,说他喜欢在阅览室看书。这事是有点怪。他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出现在了济州?问他,他也不说。葛校长知道他在科学界是个人物,就想请他在巴别做个演讲。按葛校长的说法,双林院士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好,就这么办,但他无疑是首肯了。起码是点头了吧。他就住在镜湖宾馆。葛校长就派费鸣去把他的房费给缴了,又预付了几天,还把他的饭钱给掏了。他吃得挺感动。他不喜欢有人陪他,所以都是他一个人吃。费鸣知道乔木先生是他的老朋友,就告诉了乔木先生。乔木先生请他到家里去,他也不去。总之有点怪。到了今天,请他上来演讲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不愿上台。现在,他还在阅览室待着呢。这事闹的。真是个怪人。难道科学巨匠都是这么怪?”
“叫我来,是要——”
“本来是让费鸣去请乔木先生,好让乔木先生劝劝他。但乔木先生和巫桃出门了。费鸣应该是接他们去了。叫你来,是想让你替葛校长陪着他。只有你可以替乔木先生嘛。你是他的大弟子,又是他的女婿。怎么,费鸣没跟你联系吗?还有,双林院士对儒学似乎很有兴趣。万一他说起来,别人也不好接话。”小乔说,“不过,你也别担心,他不大说话,像一块石头。”
他的手机上确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费鸣打来的。当时他在上课,没有接。他对小乔说:“老人家要是谈起科学什么的,我也不好接话啊。”
“瞧你说的。你是儒学家,你把话题往那里一引,不就把它给罩住了?”
“千万不能这么说!”
“应先生,你可真够小心谨慎的。尝尝这咖啡。猫屎咖啡,我托人弄来的。”
“你带我去见见他?”
“好啊。你先喝口咖啡。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他提到张子房先生,你不妨说,子房先生已经死了。”
子房先生?双林院士也认识子房先生?这个名字已经几乎被人遗忘了。张子房先生是个经济学家,但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就疯掉了。他当然还活着,但很少有人能够见到他。乔木先生举办书法展的时候,子房先生悄悄地来了,但没有人认出他。乔木先生觉得像他,连忙赶过来,他却走了。乔木先生没有去追,只是感慨道:“此所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然闲云孤鹤,何天而不可飞’?”好像是赞颂子房先生如闲云野鹤般自由,但乔木先生说话时却面色愀然。
“这个,他会提起这个吗?他是不是问过葛校长了?你的意思是,我要跟葛校长保持口径一致?”
“聪明人一点就透。不过,我可不敢教您怎么说。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啊。您等着,我看能不能叫他们上来。”
“好啊,快去吧。”
“对了,我怎么听说您想把费鸣挖到您那里去?”小乔问。
“就像你说的,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啊。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小乔吐了一下舌头,说:“算我没问。”
当小乔出去了,他才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个房间。靠墙的一排书架上,摆着一些时政类图书。葛道宏本人的著作以及他主编的图书,当然也摆放在那里,足足摆了一层书架。他一眼就看到了葛道宏那本最重要的著作《走出“历史终结论”的阴影》,它有多种版本,其中还有英译本和法译本。这本书的主要观点是反驳美籍日裔学者福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历史终结论”。福山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唯一发展方向的历史,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是人类最后的一种统治形式:从此以后,人类历史的马拉松长跑,就算跑到头了,撞着红线了。
真的撞线了吗?葛道宏反问。西方国家频繁出现的失业问题、环境污染问题、毒品问题、乱伦问题、恐怖主义问题,怎么办呢?就这么拉倒了?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你们的经济停滞不前,而中国的经济却是风景这边独好,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因为分权与制衡,你们的低效率连地震和飓风都无法应对,而中国在特大自然灾害面前却展现出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效,这又该如何解释?
福山曾积极利用自己的学识和影响力干预美国的国际政策,并促成了美国对伊拉克的入侵。葛道宏在书中问道:但是,一个萨达姆倒下去,却有更多的萨达姆站起来,而且是升级版的萨达姆,升级版的变形金刚,怎么也打不死。福山君,对你当时的所作所为,你后悔了吗?
葛道宏送的书,应物兄当然认真读了,家里的马桶边就总是放着一本。而且每出新版,他都要翻翻。在去年的新版中,葛道宏引用了美国《高等教育纪事》杂志的编辑戈德斯坦的一句话:历史终结论是一句废话。下面有一条注释,说明这是撒切尔夫人私下向戈德斯坦嘀咕的。他很想向葛道宏建议,将这句话去掉。因为这容易给人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既然是一句废话,你为什么还要研究这么多年呢?葛道宏本人是不愿说废话的。可是,一个不愿意说废话的人,通过研究废话,成了一个著名的学者,不免让人感到滑稽。当然,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墙上还挂着一些照片,装在木框里,是葛校长在这里接见客人的照片。名流云集。其中一张照片上,葛道宏与客人在吃烧烤。他看出来,地点就是他现在的办公室外面的露台。照片上还有乔木先生。看着照片上的烤架,他立即口舌生津。他最喜欢吃羊腰子。那臊乎乎的味道,总是把他的味觉神经撩拨得蠢蠢欲动。
他还看到了葛道宏的自传《我走来》,灰色硬皮,精装,很薄,薄得好像只剩下皮了。费鸣曾问他看过没有,并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葛校长不姓葛,而姓贺。“他是为了纪念外公,才改姓葛的。他的外公可是赫赫有名。”费鸣说,“瞿秋白的密友,翻译过《国际歌》的,与鲁迅有过交往,也写过诗。据说最有名的诗叫《谁曾经是我》,您听说过吗?”
葛任先生的外孙?我不仅知道葛任先生那首诗,而且知道那首诗的原题叫《蚕豆花》。蚕豆是葛任养女的乳名。难道葛道宏是蚕豆的儿子?
这会,他把书抽了出来,想翻到相关的章节。
奇怪得很,这竟然是一本空白的书:纸上一个字没有。
小乔刚好上来了:“哦,那本书啊,还只是先做了个样子,没出版呢。”
“可是费鸣早就告诉我,他已经看过了。”
“他看的是打印稿。我这个兄长啊,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不严。不过,他对您,那是没说的。你们不是师徒吗?”
“他们人呢?”
“我看两个人聊得挺好,没好意思上前。好啊,终于聊开了。此前,双林可是不愿说话。”
小乔把书塞回了书架。她像只蝴蝶一样,在房间里飘着。她心情愉快,因为她不由自主地哼着小曲。有那么一会,小乔擦拭着玻璃杯,歪头看着他,闪动着眼睫毛。作为一个有充足教学经验的人,他知道她是想问个问题。但她终究没有问。她想问什么呢?是不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把费鸣搞走啊?她把杯子举在窗边,对着外面的阳光,观察是否擦净了。如果没有擦净,她就往杯子里哈气,然后再擦,然后再次把它举到窗边。都说小乔很有心机,可这个动作表明,她还是有几分可爱和天真的。这似乎不符合卫生规定,但谁又会和一个女孩计较呢?谁又会告诉葛道宏呢?或许葛道宏还喜欢这一套呢。
我们的应物兄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的元宵节。按惯例,学校为退休教师组织了一个茶话会,并请一些骨干教师参加。葛道宏本人是戏迷,所以特意吩咐工会从济州京剧团请来部分演员助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校长爱京剧,教授好弹唱。很多教授纷纷上台献艺。历史系汪居常教授是著名票友,这种热闹场合怎么少得了他?他是由一位女博士研究生搀扶进来的。这个女博士就是乔引娣。汪居常那天没唱,说,准备是准备了,可是偶感风寒,体力不支,憔悴病容不忍看,呕哑嘲哳难为听。汪教授推荐乔引娣代他献唱一段《空城计》。
乔引娣显然有备而来。大冷的天,手中却拿着一把扇子,而且是鹅毛扇。演唱之前,乔引娣拱手说道,最近重读葛校长的名著《走出“历史终结论”的阴影》,深为感佩。她说,她把诸葛亮的唱词给改了几处,求教于葛校长:
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福山闹出的声儿。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福山说过历史不再往前行。我谅你身在山中看不清,看不见泰山顶上一棵松。你只见西方落日圆,哪见到一轮旭日东方升。我在济州城内等,等福山君到此好谈、谈、谈谈心。这里是窗明又几净,等候你福山来争鸣。道宏我并没有别的敬,早预备下文房四宝要记下我们的交锋。你若愿意把城进,我们就说说,东方与西方、儒教与耶教,到底是何情。纸一张论天下秀才人情,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来济州与我争锋。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职业演员们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第一句没有唱完,只是唱到“观山景”的那个“山”字,他们就鼓起掌来了。京剧团唱青衣的樊冰冰,甚至站了起来,像个票友一样,拍着腿,喊了一声“好”。那个“山”字的拖腔,高低错落,起伏连绵,苍劲中又带着无尽的柔情。樊冰冰后来说,虽然一听就是刚学的,但嗓子的本钱很好。“戏不够,装来凑。要是再戴个假胡子,围上诸葛巾,就更好了。”樊冰冰说,“贼像贼像的。”
葛道宏听得很入迷,瓜子皮都忘记吐了。
应物兄与樊冰冰曾经共同参加过一个电视节目,算是熟人了。樊冰冰问:“贵校最大的角儿就是她了吧?叫什么名字啊?”他问了别人,才知道她叫乔引娣。
新学期开学以后,她就到校长办公室实习了。
她把杯子弄完,说她再去看一下。“别走啊,晚上葛校长请客。当然,如果费鸣把乔木先生接来了,你想走就可以走。女婿和丈人待在一起,常有些别扭,是不?也可能你们是例外。”
他突然想抽烟,于是来到了露台上。打开窗户,一股凉风呼啸而至,把吐出去的烟雾又灌进了他的鼻子,甚至眼睛。他侧身抽了几口,赶紧掐了。因为抽得太急,他有些头晕。因为空间不大,房间里还是有些烟味。于是他又把门打开了一些。小乔还没有走。小乔说:“这次咱们一起去。”又说,“这里不比楼上那间。那间很适合你,想抽烟了就到外面抽一支。你知道吗,那间办公室还是我劝葛校长腾给您的。够酷的吧?那么大的露台。”
“谢谢了。我很不安。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君子也成人之美。”小乔说。
[1] 屈原《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菟者,兔也。朱熹在《楚辞集解》中说:“此问月有何利而顾望之兔常居其腹乎?”但闻一多先生在《天问释天》中说,“顾菟”是“蟾蜍”的古音,“顾菟在腹”,就是月亮上有蟾蜍。姚鼐先生无疑支持闻一多先生的观点。
[2] 见《国语·晋语》:“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少溲于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韦昭注:“少,小也。豕牢,厕也。溲,便也。”
[3] 中国第一位驻外大使郭嵩焘于光绪四年(1878)在巴黎会见法国科学院院长斐索等人,无以名之,遂在日记中称之为“格致翰林”。
[4] 见 〔宋〕尤袤《全唐诗话》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