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化玻璃下面,有一个水池,鱼翔浅底。虽然有水泵送氧,但应物兄还是替那些鱼儿觉得憋闷。他是来这里存钱的。只有银行的VIP客户才能进到这个里间。上次来,验钞机在一沓子钱里验出了两张伪币。这虽然与他无关,但他还是感到无地自容,好像他就是那个伪币制造者。此时,听到验钞机那哗啦啦的声音,他又有些不安。
那是季宗慈给他的稿酬。
多年来,他虽然已是著作等腰,却很少领到稿酬。不仅如此,书号费和印刷费,用的还是他的课题研究经费,加在一起通常要在七万块钱左右。如果有哪个出版社愿意免费替你出版一本学术著作,那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他没有想到,这本书不仅领到了稿酬,而且它还源源不断地到来。季宗慈本来可以直接把钱打入他的账户,但季宗慈显然有意选择了付现钞。这个季胖子,当他把钱甩给我的时候,一定有着施舍般的愉快。
“人民币和美元的汇率是多少?”他问柜台里的小伙子。
“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我看一下。兑换多少?”
“先不兑换,我只是问一下。”
“要不要换成欧元?今天比昨天划算。”小伙子非常热情。
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一只鞋子掉了,袜子也掉了,光脚踩在钢化玻璃上。紧跟着进来的是保安。保安揪住了小女孩的衣领,同时脸朝着大堂的方向喊:“谁的娃?”小女孩惊惧的眼神让我们的应物兄心头一颤。
手机响了一下,是费鸣的短信回过来了。几分钟前他给费鸣发了条短信,说有事相商。费鸣现在回复说:“应老师,开会呢,稍等。”哈登事件之后,他感到费鸣对他的态度有了点变化,不再叫他应物兄先生了,改叫应老师了。当他从银行出来的时候,费鸣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费鸣问:“应老师,有何吩咐?”
“什么时候方便?我要找你谈件事情。”
“又是稿子的事?我说了不会拖后腿的。”
“是别的事。我必须和你谈谈。”
“不会是哈登吧?听说哈登已经殉职,变成了一张狗皮?”
“这个,好像,好像还活着,我也说不准,谁知道呢?”
能听见费鸣旁边有人说话,谈的是汽车后备厢被撬的事。有个人说,车放在停车场,可是早上起来,后备厢里的小冰箱却不见了。费鸣对那人说:“开豪车,不偷你偷谁?”听上去,他们已经开完会了。那人说,倒不是心疼那个冰箱,而是心疼小冰箱里的那两瓶红酒,正宗的拉菲啊。费鸣说:“活该。”那人急了:“你吃了火药了吧?”费鸣没有再回答那个人,而是对他说:“应老师,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讲嘛。”
他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费鸣竟然说:“那就请您想好了再讲。”
他说:“我是说,必须当面讲。”
费鸣想了一会,终于说道:“好吧。”
这次,他约费鸣在家里见面。万一吵将起来,也不至于让外人看见。费鸣说,晚上熬夜了,午后得眯一会。于是他就把时间又改到了下午两点半。
谁说当代生活已经与《论语》没有关系?不仅有关系,而且无处不在。他现在住的北辰小区,名字就取自《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省政府给知名人士盖了这个小区,乔木先生和姚鼐先生都在这里分到了三室一厅。乔木先生分到了原来的样板间,省去了装修的麻烦,这是因为“北辰”二字由乔木先生所题,润笔费抵了装修费。房子划在乔姗姗名下,但乔姗姗却不喜欢住在这里,理由是出来进去常遇到熟人,不说话不好,一说话就得啰嗦半天。乔姗姗现在住的是他们买的商品房,离这里有几站路。那里的绿化更好,容积率更低,房型更合理。
应物兄站在窗台前抽烟,越过庭院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一个女人牵着一条狗在庭院的河边散步。河里没水,有稀疏的干草。天气很冷,但那个女人却穿着裙子,露出光洁的小腿。这给了他一种视觉的愉悦。后来,那个女人被一道树篱挡住了,他就只能看见那条狗了。小狗在对着一棵树撒尿。它撒的时间太长了,姿势一动不动,似乎成了雕像。它抬的是左腿还是右腿?正这样想着,它已经放下了。
费鸣迟到了一会,见到他就说:“不怨我。堵车了。”
“好像胖了一点。”
“没胖啊,还瘦了几斤呢。”
“瘦了?看不出来。脸胖了?”
费鸣摸着自己的脸,还闭眼想了一下,似乎要在想象中把现在的脸与过去的脸做个比较。不过,他好像想不起自己过去的脸了,所以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微微地摇了摇头。
“真的有点胖了。”他说。
费鸣皱起了眉头:“哦?你是不是说,我脸皮厚了?”
“这话说的!你自己照照镜子。请进!”
这是多天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那种令人不快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需要感谢窗台上那只鹦鹉,是它帮他们缓解了尴尬。它的主人是栾庭玉的母亲栾温氏。它病了,胃口不好,还拉稀,但精神头却很足,时常和笼子里的栖木搏斗。华学明将它的病治好了,托他转给栾庭玉。华学明说,其实这鹦鹉并不值钱,要是不欢实了,可以换个新的。华学明向他透露了一个数字:我们每年都要进口一吨鹦鹉。一吨鹦鹉,一吨废话,他突然想到。栾庭玉的秘书邓林上周就该将它取走的。晚取几天,它竟然派上大用场了:要不是它,说完了脸的胖瘦问题,一时间还真的找不到话。
大病初愈的鹦鹉突然说:“Come in!”
费鸣问:“是栾庭玉副省长那只鹦鹉吗?它竟然会英语?”
鹦鹉又说:“No problem!”
他说:“行了。这是老二,老大的英语更好。”
“是叫二虎吧?”
“对。大的叫大虎。”
大虎和二虎是鹦鹉中的英语专家。它们除了会说“Come in”“Bye-bye”之外,还会说一些比较复杂的短句,比如“Good question”,以及“No problem”。这几个单词,当然也是栾庭玉平时经常使用的。栾庭玉平时说得最多的英语短句,一个是“Good question”,一个就是“No problem”。前者,表明栾庭玉对谈话对象的尊重,后者表明栾庭玉答应替对方解决问题。如果不出意外,大虎应该是世界上唯一能把“背水一战”翻译成英文的鸟。这两只鹦鹉还会使用连词呢。这当然是跟栾庭玉学的,叫“并且来说”,那是他的口头禅。这两只鹦鹉对“并且来说”的运用和栾庭玉相近,都没什么实际意义,也就是说,都不具有词语的功能,只是一个发音。
鹦鹉笼子旁边放着塑料盒,里面装的是通体发红的小虫子。华学明送来的,既是鹦鹉的口粮又是药品。它们密密麻麻纠结在一起,或者上下翻滚,或者摇晃着针头式的小脑袋。一看到它们,应物兄就感到头皮发麻,恶心,想吐。他有一种轻微的密集恐惧症,有时候看到蜂巢、莲蓬,也会感到不适。每次给鹦鹉喂食,对他都是一种痛苦的体验。他需要闭上眼睛,把一张硬纸板伸到小盒子里,等小虫子爬上了纸板再塞进笼子。这期间,他会感到头皮发麻,好像在放静电。
“它一直这么叫吗?”费鸣问。
“有外人,它就来神。有点人来疯。”
费鸣一点不怕那些虫子,直接下手去捏。应物兄这次没有闭眼,看着费鸣把那些虫子放进笼子里的铜缸。费鸣还微笑地捻着手指,似乎很享受和虫子的肉体接触。看来,请费鸣当助手是对的。一些事我不能干,不愿干,费鸣却可以干得很好。他给费鸣递上烟,费鸣用刚捏过虫子的手接过烟,用嘴叼上了。
“叫我来,不是让我替你喂鸟的吧?”费鸣说。
“瞧你说的。我是要问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原来是这个啊?我现在挺好的,懒得动了。”
“人挪活,树挪死——”
“我知道你的意思。葛校长知道了吧?”
“他要不同意,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我懒得动了。”
“以前我可没少听你抱怨,总是说在校长办公室太忙了。”
“其实还是忙了好。常言道,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无事生非。”
费鸣的反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费鸣,你只是想摆摆臭架子,在我这里挣回一点面子呢,还是真的不愿意来?如果你只是摆摆臭架子,那么我可以理解。不仅可以理解,还很赞赏,因为这说明你是个有尊严的人。那就摆吧,我一定给你机会让你摆个够。但如果你不愿意来,实在不愿意来——应物兄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这小子实在不愿意来,那也没什么。我这就告诉葛道宏,说人家不愿意来,人家舍不得离开你。
“是这样的,”费鸣说,“我在校长办公室已经习惯了,轻车熟路了,懒得动弹了。除非葛校长把我撵走。他会把我撵走吗?他好像也不便随便撵人吧?”
什么意思?威胁吗?威胁葛道宏吗?
这倒是有先例的。几年前,校长办公室的一个秘书,拿着一些家电票据找学校的一个董事报销,说校长让他来报的。此事败露之后,前任校长就将他开除了。那人很快就将校长的一些黑材料弄到了网上:在学校的镜湖宾馆大吃大喝,与女服务员勾肩搭背,报销的办公物品中竟然有乳罩、尿不湿和烟斗。材料图文并茂,搞得前任校长百口莫辩。当前任校长派人去与他沟通的时候,他又录了音,随后又将录音和文字寄给了校长本人。那人后来被安排到了济州大学附属医院,负责处理医用垃圾。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穿小鞋了,实际上那却是个美差。基本不用上班,工资奖金却很高,逢年过节还有人送上红包。那人的口头禅是:一切都是垃圾,但垃圾是个好东西。
“可以再想想。”他对费鸣说,“这个机会,不是随时都能碰上的。”
“还有别的事吗?我先走了。该给鹦鹉洗澡了,有味。”
费鸣一口茶没喝,茶杯都没有动。那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叶片身披白毫,茶汤碧绿诱人。新茶还没有下来,去年的茶只剩下这一罐了,他是为招待费鸣才拆封的。当他把那杯茶倒掉的时候,手一颤,茶杯滑了出去,摔了个粉碎。一地的玻璃碴,晶莹,透亮,锋利。
鹦鹉又在笼子里扑腾起来,鸟嘴也没闲着:“Come in!”
原来费鸣又回来了,回来取他的打火机,那是个Zippo打火机。费鸣笑了一下,解释说,那是葛道宏校长送给他的。此时,血正从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冒出来,哦不,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也有个血珠子。
[1] 这几句英语分别为:进来。再见。问题提得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