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文,曾是济大的留学生,来自坦桑尼亚,是坦桑尼亚国民议会议员的儿子。说起来卡尔文还是费鸣介绍给他的。在校长办公室工作的费鸣,有时候需要与这些留学生打交道。
“说他是非洲人,其实是美国人。”费鸣说。
卡尔文的青春期是在美国度过的。他身高一米八〇左右,细碎的卷发很像井栏边的苔藓,长得很像高尔夫球手伍兹,就是那个闻名世界的性瘾症患者。他的肤色比伍兹还要再浅一点,与奥巴马总统的肤色接近。这是因为卡尔文和奥巴马总统一样,都是混血。不过,要是细说起来,卡尔文其实比奥巴马总统还要“混”,混得更早,也混得更广。卡尔文的祖父就是个混血,是英国人和黑人的混血,曾参与修建著名的坦赞铁路,并跟着中国铁路工人学会了汉语。当时远赴非洲的中国铁路工人,除了修路,就是手举语录本,在工地上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从祖父那里,他最早知道的三个中国人分别是毛泽东、林彪和孔子。
如前所述,应物兄在济大开设了一门选修课叫《〈论语〉精读》。就是费鸣带卡尔文来听课的。看在费鸣的面子上,他没有拒绝。
他首次开设《论语〈精读〉》选修课的时候,整个人文学院只有十二个人选修。倒数第三次上课,课堂上就只剩下五名学生了。他问这五名学生对考试都有哪些要求。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后来他才知道,那五名学生当中,有两名是来这里谈恋爱的,有一名是来这里做作业的,还有一名学生是来这里补觉的——这名学生有严重的失眠症,只有在课堂上才能睡着,老师讲课的声音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催眠曲。只有一名学生是来听课的,是这门课的课代表。他站在讲台上,一时间被一种失败感所笼罩。当然,考试的时候那十二个人悉数到齐了。他没有为难他们,让他们都及格了。后来,随着“儒学热”的兴起,以及他在儒学研究界知名度的提高,选修和旁听他的课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就有不少留学生。他们中有黑人,有白人,也有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种的人。站在台上往下看,他就像是在主持联合国安理会会议,只不过讨论的不是安全问题,而是两千五百年前孔子的语录。因为听课的人太多,事先没有报名的学生他已经不允许他们进场了,但因为卡尔文是费鸣领来的,他也就破例了。
卡尔文送给他一个小礼物:一个头顶瓦罐的黑人少女,黑檀木雕成的。卡尔文很内行地说,它就相当于弟子送给孔子的腊肉。他回赠了一个紫砂茶壶。
在课堂上,他经常列出一些词语,先讲解一番,再让学生们讨论。这些词语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意思,在《论语》中又是一种意思,但是它们之间又有联系。比如“学习”“君子”“成人”“闻达”“爱人”等等。通常情况下,他要引用很多注疏,类似于“汉儒释经”。一个词甚至可以讲解几个课时,整理出来就是一本书。他这样做,有时候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水平。大部分学生都有智力主义的倾向,必须让他们感到那玩意很复杂、很难,他们才会服你,你才能把他们镇住。因为有留学生听课,所以他在备课的时候,又必须把所有的关键词都用英文翻译过来。英语本来就是卡尔文的母语之一,再加上卡尔文曾在美国留学,所以卡尔文的英语水平那是没说的。卡尔文曾经纠正过他的一些误译。不过,卡尔文从不当场纠正,而是在课后以小纸条的形式提出来。对卡尔文的做法,他心中是有感激的。只送一个紫砂壶好像说不过去,再配一套茶杯?后来,他不仅送了茶杯,还送了一斤上好的大红袍。
他们很快就超越了一般的师生关系,成了朋友。卡尔文喜欢吃火锅,口味很重,越辣越好。熟悉之后,他曾请卡尔文吃过一次火锅,因为他不喜欢吃辣,所以他点的是鸳鸯火锅。卡尔文说:“我们就是一对鸳鸯。”
“这话不对。鸳鸯说的是男女——”
“你蒙不了我。中国古代好像是把鸳鸯比作兄弟的。是不是?”
“这你也知道啊?南朝萧统主编的《文选》里面,就有‘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之句。晋人郑丰有一首诗叫《鸳鸯》,写的是陆机、陆云兄弟。”
卡尔文还问过他一个问题:“《论语》怎么没有‘此’字呢?该用‘此’字的地方,用的都是‘斯’。要说那时候还没这个字吧,可《诗经》里却是有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卡尔文的问题总是非常刁钻,还有一次他问道:“《论语》开篇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随后孔子又提到,‘父母在,不远游’。‘自远方来’的那个‘朋’是不是已经父母双亡了?不然,他是不能到远方去的,去了就是不孝。一个如此不孝之人,孔子怎么能把他当成志同道合的朋友呢?”他只好对他说,孔子的意思其实是说,父母还在世的话,出远门之前一定要跟父母说一声,告诉父母自己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免得父母操心。所以,“自远方来”的那个“朋”,事先也一定告诉父母自己要去见孔子了。当然了,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事先来不及说,出发之后也可以打电话、发微信或者发电子邮件。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仁”,就是“孝”,这样的人都可以当朋友。
卡尔文当场就给一个女孩打电话。他对那个女孩说,他的父母很喜欢中国文化的,见到她肯定非常喜欢,很可能还会用中国话跟她打招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还对女孩说:“别用‘父母在,不远游’拒绝我。到了非洲,再打电话告诉父母,也是仁,也是孝。”他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操,就这么办,给他们来个先斩后奏。”
“你又勾引了一个女孩子?”
卡尔文倒不否认。他说,有一天他请那个女孩看电影,两个人过得很愉快,他看了一下手表,对那个女孩说,时针走得太快了,真想把这表给扔了。女孩说,我送你一块表吧。女孩说着,就抬起他的手腕,用她的牙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块“手表”。他觉得这个细节太迷人了。他对那个女孩说,我也送你一块表吧。女孩就把细嫩的胳膊伸了过来。他说,我要送你一只怀表。然后呢,事就成了。
卡尔文向他描述了那个女孩之美,说她的皮肤就像奶冻。卡尔文尤其对她的私处赞不绝口。他用了一个词:要害。他说:“她的要害,紧啊!需要助跑才能插进去。”他不得不提醒卡尔文,“要害”用到这里并不合适,因为它带有“致命”的意思,人们通常说,击中要害。卡尔文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是啊,她的要害,就是对我的致命诱惑。”
“当心人家的父母过来揍你。”
还真让他给说着了。没过多久,女孩的父亲就找上了门。女孩的班主任告诉那个做父亲的,这是自由恋爱,别人不能干涉。那个女孩的父亲问:“你有女儿吗?”班主任说没有,只有一个儿子。又问:“你有妹妹吗?”班主任猜到对方来者不善,就说了谎,说自己是独生子女,哪来的妹妹?女孩的父亲说:“那你愿意你的孙女被黑鬼干吗?”班主任感觉到这个人已经疯了,正想着要不要叫保安,一只暖水瓶已经扑面而来。
这事过去之后,卡尔文有一天对他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棒打鸳鸯了。我本来可以诉诸法律的,因为他叫我黑鬼。歧视!种族歧视!国际法不允许的!说我黑,倒没什么事。用你们中国话讲,这是实事求是。”卡尔文对着紫砂壶嘴吸了一口茶,然后替中国人操心起来,“你们的法律什么时候才能健全?你们做皇帝的不急,我们做太监的不能不急啊。”他懒得纠正他的用词错误,但还是又请他吃了一次火锅,算是对他“失恋”的安慰。
不过,卡尔文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并为此上了校报。他曾把全校各处指示牌、广告牌上的英译错误登记造册,交给费鸣,最后弄到葛道宏校长批示,将那些错误全都改过来了。这使得葛道宏可以自豪地宣称,济大校内广告牌上的英译错误,在全国高校中是最少的。卡尔文也做过一些让他本人非常感动的事,虽然它带有让人啼笑皆非的性质。一次他开车送朋友去机场,在高速路上发生了碰撞,差点死掉。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卡尔文在博客里写的那段文字。当时是暑假,卡尔文事先告诉过他,自己要出去游玩几天,因为济州太热了。卡尔文的汉语虽然说得很溜,甚至都有点过于溜了,但写出来的文字却让人不敢恭维:
闻知应夫子车祸,患了半死不死之病,我心有戚戚焉!
他叫我卡夫子,我叫他应夫子。孔子是孔夫子。他是应夫子。
首次上课,他在黑班上写了几个词,让朋友说意思。别的我忘到后脑勺了,我记得有个词:爱人。我举手,应夫子言道:你说。我说,与男人有性关系之女人,即是爱人也。应夫子说,同意者谁举手。我举手,别人不举手。跟我有性关系之女孩亦不举手也。应夫子言道:“爱人”不是sweet heart,不是lover,是love others!仁者爱人;爱人者,仁者也。
我进日返济州,看望应夫子。
上帝啊,老天爷啊,娘啊!应夫子醒来吧,别半死不死了。阿门。
我叫过他卡夫子吗?没有啊。他叫过我应夫子吗?也没有啊。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卡尔文指出了这一点:“卡夫子,我这样叫过你吗?”卡尔文回答说:“你刚才不是叫了吗?应夫子。”
“你这是去哪里旅游了?”
“其实,我们没去外地,就在济州。济州也有很凉快的地方啊。”
不用问,卡尔文肯定是和一个女人在某个地方逍遥了几天。和那个女孩分手之后,卡尔文很快又挂上了一个女的,他们是在歌厅认识的。用卡尔文的话说,她一看到他,就扭过来了,约他一起喝酒,喝的还是地道的法国干红。他第一次听说此事的时候,既有点吃惊,又不由得有点担心:不会是个歌厅小姐吧?泡歌厅小姐,你就不怕染上花柳病?“花柳病”这个古老的词,是卡尔文非常喜欢的词。卡尔文曾说,在所有关于性病的词语当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词,太文雅了。卡尔文不仅喜欢花柳病,还喜欢治疗花柳病的食方:梅花粥,蒲公英粥。“雅,真他妈雅!”卡尔文说。
“什么?真是个小姐啊?你也太——”
“当然是小姐。我又不是Gay!”
“此小姐非彼小姐。我说的是婊子。赶紧断掉。”
“那怎么行呢?我们是鸳鸯啊。鸳鸯不独宿,晚上我们还要见呢。”
“你就告诉她,你没钱了,借笔钱花花。你这么一说,她就跑了。”
“哈——”卡尔文又露出一口白牙,“是她给我钱。给了两次钱了。一次比一次多,有Dollar,有Euro,不过我更喜欢RMB。”卡尔文捻动着手指,“她带我去开会。她给我一段话,我译成英语,在会上念一念。念完就给钱。”
原来对方并不是女孩,而是个中年妇女,还真不是婊子。她是桃都山连锁酒店的老板,一个富婆。应物兄与这个富婆还接触过几次。他虽然搞不清她的年龄,但可以肯定,富婆应该在四十五岁以上,当然他后来知道她早已年过五旬。卡尔文说,他现在喜欢的就是Mature Women,就是Milf,也就是所谓的熟妇。他们首次见面的地方,就在那个女人开设的酒店,在酒店顶层的歌厅。那个酒店经常承接各种会议。她就是陪同一个会议的组织者来这里唱歌的,那些人正在筹办一个关于“生物多样性”的研讨会。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了,答应参加会议的一个英国专家和一个加拿大专家却突然来不了了。这可不是个小事,因为这意味着会议的规格降低了,不能再称作国际会议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和会议的筹办者突然看到了卡尔文。
他们需要卡尔文,需要他那张脸,需要他那副腔调,需要他的某种功能。卡尔文就以英国专家的身份参加了那个会议。会议期间,她给与会专家安排了一个舞会。那时候,卡尔文已经发完言了,他的功能已经完成了,所以他感觉到她已经开始冷淡他了。他多少有些失落。专家们跳舞的时候,他没有跳,只是斜靠着吧台看着别人跳。她被某个会议的组织者搂在怀里,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她的目光瞥向他。他们的视线越过别人的肩膀相遇了。后来,她就来到了他面前。他壮着胆子邀请她到外面走走。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碰到了高手。她看着他的裤门,说:“等一会,等它下去。”他没有听懂。于是她稍微蹲了一下,像是弯腰捡东西似的,用高脚杯在他的裤门上碰了一下。她观察得真细啊,他的裤门确实有点鼓胀。她说:“难看死了!等它下去。”
在她的安排下,卡尔文又以外国专家的身份参加了一个关于食品安全的国际会议。她本来还想安排他参加一个关于水稻优选优种的会议的,但他拒绝了。他说,他必须等自己的络腮胡子长起来,不然很容易被识破。“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露馅!”卡尔文说。
不久,卡尔文就结束了他在中国的留学。他没有回坦桑尼亚,而是去了美国。我们的应物兄参加了那个送别晚会。在众多留学生当中,卡尔文仍然是个活跃分子。那个女人也来了。卡尔文介绍说,这是他参加社会实践认识的人。那个女人敬了他一杯酒。卡尔文丢下他们,上台高歌了一曲《临行喝妈一碗酒》。唱完,卡尔文跑到那女人面前躹了一躬:“这歌是献给你的。对不起,把你唱老了。其实,我是把你当姐姐看的。”
她叫他卡卡:“卡卡,姐姐也是把你当弟弟看的。”
卡尔文又跑上去了,这次他唱的是电视剧《还珠格格》的主题歌。他很喜欢《还珠格格》,他说,他关于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很多知识,都是从《还珠格格》里学到的。当然,他最喜欢的是小燕子。这会,他就在台上说:“小燕子的眼睛真大呀,像牛蛋,我喜欢。”卡尔文一边唱,一边向台下抛着飞吻:
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
珍重再见,今宵有酒今宵醉
对酒当歌,长忆蝴蝶款款飞
台下的铁梳子竟然满眼含泪,说:“这歌这么好听,以前都没有听出来。”
当卡尔文去了美国之后,曾来过一个电话,说他进了一家公司做矿石生意,公司总部在美国,采矿地点却在坦桑尼亚。半年前,卡尔文曾跟他联系过一次,说非常想念他,很想把他的书译成斯瓦西里语,但苦于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卡尔文说,孔子说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但他认为真正的兄弟都在中国,在济州。“指不定某年某月某日,我就回去了,扑到你的怀里。”卡尔文写道。落款是卡夫子。
我们的应物兄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而且是这种情形下。
“铁梳子呢?”他问卡尔文。
“她让我来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算了吧。我得把木瓜送回去。木瓜虽然是个串儿,但它总比铁梳子重要。”
“串?串儿?把它和它的儿子串起来?”
串儿就是杂种,和你一样,它也是个杂种。但出于礼貌,话一出口,就变了,变成了:“那是说它的血统比较复杂,来源甚广。”他绝对没有想到,卡尔文自己却引火烧身,说:“这么说,我跟它一样,也是个串,串儿?”说着,卡尔文竟然扭动着屁股唱了起来。同样是屁股,卡尔文扭起来,有一种天然的韵律。卡尔文还顺便改了歌词:
你是金毛我是串儿
缠缠绵绵绕天边儿
他和费鸣都被他搞笑了。遇到这样的鸟人,你能怎么办?铁梳子把这个人派来瞎搅和一通,还真搞得我们没脾气。
把卡尔文送来的那辆车,就停在春熙街,一辆大切诺基。金彧上了车,抱着木瓜走了下来。当金彧把木瓜还给费鸣的时候,木瓜似乎还有点舍不得离开金彧的怀抱:头贴向金彧的胸脯,同时眼巴巴地望着金彧。为了你,我都被关禁闭了,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不像话啊。据说,现在连狗都不忠诚了,看来是真的。
金彧同时交给费鸣一个身份证:木瓜的身份证,也就是协议中说的狗证。
费鸣接过狗证,同时把木瓜夹到了腋下。
木瓜却突然从费鸣腋下挣脱了。它迅速地钻进了医院。它并没有意识到,它刚在那里闯了祸,闯了大祸。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搜寻着它。只见它找到那个曾经藏身的木柜子,闻了一圈,然后撩起后腿,滋了一泡尿。医生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突然公布了他的重大发现。
“我们的木瓜先生,是个左撇子啊。”
经他解释,他们才知道,公狗撒尿通常撩起右后腿,木瓜却撩起了左后腿。医生说:“左撇子的公狗,我是第二次看到。上次那条狗,是副省长栾庭玉家的。”这本来没什么,但接下来的那句话,就有些不靠谱了,“对国家有责任感的人,喜欢故意用左手写字来锻炼脑子,以便更好地为国家服务。宠物耳濡目染,可能受到了影响。”医生随后表示,要好好地研究一下这个现象。
“你不用研究了,我们家没人用左手写字。”
但是他突然想到,乔木先生有时候确实是用左手写字,并且在落款处写上“乔木左笔”。当然,这话他没说。
他们离开的时候,医生还在和护士研究这个问题。一个护士对医生说,阉过的公狗,抬左腿与抬右腿的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这位护士是心理学硕士,她的说法或许是能够成立的:狗会事先观察人类的视域;当它抬起右腿的时候,如果它认为你的目光能够接触到它的睾丸位置,也就是看到那个空缺,那么它就会及时地把右腿放下,临时改抬左腿,从而使你不可望更不可即。
“它要是对着镜子撒尿呢?”一个也来给狗看病的人说。
“那它就要蹲着撒了,就像母狗。”医生的男助手说。
护士不高兴了,抬高声音说:“你这是侮辱女人,是把女人看成被阉割的人。”
费鸣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时都有些愣神了。费鸣接下来的一个动作,让我们的应物兄颇为感动,费鸣吻了一下木瓜的脑袋,说:“对不起了木瓜,上次都怨我。”他知道费鸣说的是他们抱着木瓜来做阉割手术的事。就在那一刻,应物兄觉得,费鸣其实心地柔软,性情良善,虽然不一定能做到“吾日三省吾身”,但总的来说还是有自省精神的。总之,有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工作伙伴。
但是,费鸣接下来的话却具有挑衅意味。当他提出和他一起吃饭,吃完再回去的时候,费鸣立即说:“你不是说,要赶紧把木瓜送回家吗?怎么,说话不算话?”费鸣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卡尔文说的,挑衅意味更浓:“我跟你没完。”一辆出租车停在春熙街和经二路的交叉口。费鸣打开车门,先把木瓜扔了进去。嗖的一声,就像扔进去一个沙袋。木瓜没有叫唤。它一定是被这急剧变化的形势给弄傻了。关车门的时候,费鸣又指了指卡尔文,说:“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卡尔文耸耸肩,嘴一撇:“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随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以为是费鸣打来的,原来是铁梳子。他还没开口,铁梳子就来了一大篇:“太好玩了,是不是?快来快来,让我给我们的大教授压压惊。知道吗,我正满世界找您呢。您可真难找啊。我就差张贴寻人启事了。你来不来?你要不来,我和小卡今天就住在你家里,让你什么事也干不成。”
“改天吧。”他说。
“敢,你敢!把费鸣也给我揪来。”哦,一个“敢”字,一个“揪”字,境界全出矣,蛮横,嚣张,飞扬跋扈。他感到自己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他抓的是空气,是雾霾,是春熙街的夜色,但意念中却是费鸣的衣领。他听见铁梳子又说:“他早就说过,要来吃套五宝的。”
套五宝?他确实曾听费鸣和乔木先生谈起过套五宝,谈得津津有味。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没有问过。听铁梳子的口气,费鸣跟她好像很熟悉。他说:“铁总,你听我说,他已经走了,我们改日吧。”
“亏你还是个大教授呢。跟女性说话,只能说改天,不能说改日,懂吗?”铁梳子大笑起来,“走了更好。他是葛道宏的人,有他在,有些事反而不好说。”
放下电话,他对卡尔文说:“你跟铁梳子说一下,我今天真的有事。再说了,我已经气饱了。”
卡尔文开始装傻了:“What’s mean?你又不是乌龟,怎么能只吃空气呢?”
他终于恼了:“卡尔文,我忙得很,没工夫跟你瞎扯。”
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前去赴宴了。这是因为铁梳子提到了一个人:铁梳子并没有直接跟他提那个人,而是把她和黄兴的合影发到了卡尔文的手机上,然后提醒卡尔文给他看一下。那个人名叫黄兴,与程济世先生情同父子。铁梳子随后又打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到哪了?我一会下去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