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太滑稽了!看到稿子里关于驴蹄子分几瓣的对话,应物兄觉得这种貌似有趣的知识,出现在自己的访谈录中,实在是太滑稽了。而费鸣的那段话,则让他感受到了屈辱:我当时出于对他的欣赏,让他多说了几分钟,他却言非若是,说是若非,指桑骂槐。一想到书出版之后,将会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幕,他就后悔听季宗慈的话参加了那个节目,肠子都悔青了。
季宗慈碰巧打来了电话。我正生气呢,生气自己听了你的话,他听见自己说。他很想发火,但拿起了电话,他却说道:“正替你校对稿子呢,季总。”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事。我还担心您生气呢。”
“生什么气?我只是感到,这稿子质量不高,不应该出版。”
“普及性文字嘛。您不是说过,看问题有学理的角度,有普及的角度——”
“但是,无论从学理的角度看,还是从普及的角度看,它都很差。这期的对话,我建议你不要收进去。”
“就因为费鸣那个电话?”季宗慈说,“或许是别人拿着费鸣的手机打的。”
“费鸣?他也听这个节目?不可能吧?”
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虚伪。但这是必要的,这是为了维护我的自尊。他想,知识分子的虚伪并不都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
“这样吧,这本书就由您来担任主编。这样您就有权力对稿子进行删改了。”
“你应该找个名气更大的人来当主编。”
“我觉得您就挺合适。”季宗慈说,“这也是朗月的意思。她认为这期节目是最好的。清风人在外地,但也收听了。不瞒您说,清风都后悔自己出差了,漏掉了这期节目。”
“让她们两个当主编不就得了?”
“她们?您又不是不知道,谁排名在前,谁排名在后,她们都会计较的。本来,台长陈习武可以与您联名当主编,但陈习武说了,如果他当了这套书的主编,别的几套书的主编他也得当,不然手下人就会说他厚此薄彼。至于真实的原因嘛,书中万一哪句话犯忌了,他担心受到连累。”
“季总,你就不怕我受到连累?”
“您是大学教授,又是儒学家,谁又能拿您怎么样。”
“大学教授也没有法外之权啊,儒学家更不能犯忌。”
“我请心得当主编,您没有意见吧?”
“你务必把我的名字去掉。”
“合同!一定要按合同办事。进演播室之前,您签了合同的,合同说得很清楚,允许电台使用您的录音,使用您——”
“好吧,我同意当主编,然后把那段文字拿掉。”
当中隔了两天,朗月打来电话,说已经把他那本书看完了,受益匪浅。又说,工作人员已经跟那个“入戏太深”的家伙联系上了,奇怪的是,那家伙否认自己打过电话,后来终于承认了,态度却极不友好。“他不同意删改,删掉一个字,他说他就写文章揭露我们断章取义。他倒愿意增补,说他还没说过瘾呢。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办。”朗月说。
“不能把他去掉吗?”
“去掉?他说,要买三千本书。”
“那就由他去。”
“真是有点对不起。为了表示歉意,我要送你一个礼物,一只海泡石烟斗。我送给你,还是你来取?”
“海泡石是什么东西?”
“只有土耳其才有。海泡石是从地壳深处挖出来的,遇水则变软,风干则硬。海泡石烟斗,是烟斗中的极品。你要不用,可以送给你的岳父乔木先生啊。”
她的先生肯定已经回国了。哦,她还知道乔木先生是我的岳父。对于她在粥店的举动,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来到了她的小区门口。他坐在车里等着她,推开车门,请她上车。“我也是刚好从机场送人回来,”她说,“我本来要请你吃饭的,可忘记跟阿姨说了。她提前把饭做好了。要不上去随便吃一口?”
那是一幢灰色的公寓楼,她住在九楼。上到三楼的时候,电梯里进来了一对年轻男女,还有一个老人。老人是被女孩搀进来的。他从她们脸上看出了某种遗传特征,但他不知道她们是母女还是祖孙。小伙子看着手机,突然说:“出事了,一哥们出事了。”姑娘问:“出什么事了?”小伙子说:“他住在酒店,被客人投诉了,因为羞羞声音太大。”老人问:“羞羞?”姑娘抿嘴笑了,小伙子说:“羞羞是一种体育术语,说的是台球一杆进洞、足球射门、篮球双手投篮。”老人说:“酒店房间那么大?可以打球?”小伙子说:“可不是嘛。”老人说:“住店就好好住店,打什么球?”那三个人在八楼下去了。朗月说:“那女孩,就是陈习武的妹妹,叫陈习文,刚上大三,这是她第三个男朋友了。”
“老人是陈台的母亲?”
“可能是吧,听说陈台前后有三个母亲。”
进了房间,他看到一张小餐桌上摆了四个冷盘,红酒已经醒上。冷盘是两荤两素:一盘耳丝,一盘香肠;一盘西芹,一盘百合。酒是波尔多干红。吃猪耳朵,喝法国干红?再来一盘红烧大肠就更好了。哦,锅里还真的卤着一份猪大肠。
“先生呢?”
“这次真的是去日本了。我去机场就是送他的。”
她喝起法国干红,就像喝啤酒。碰过杯之后,她拿出了她修改补充后的稿子,说请主编看看有没有什么知识性错误。他又看到了费鸣那段话。
“这段话,作者本人修改过了吗?”
“没有。他的话还真的不需要改动。这个人,有意思。”
他想看海泡石烟斗,但是她不说,他不好意思主动提起。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
他认为她说的是费鸣,所以他就说:“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奇怪得很,她突然一本正经地说:“罚站!站起来。”
他糊里糊涂地就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放下杯子,捅了他一拳:“你怎么这么流氓?”
捶向他的拳头并没有收回来,它展开了,搂住了他的腰。隔着毛衣,她小小的乳房贴在他的胸口。如果说他没有想过拒绝,那显然不符合事实,但事实是他又确实没有把她推开。她的手从背后伸进了他的毛衣,似乎只是想暖暖手。接下来,他的动作如同镜子的反射,当她把他的毛衣掀起的时候,他也把她的毛衣掀了起来。她转过身去,解开了乳罩。当她再次转过身来,她还悄悄地用手托了一下,似乎并不那么自信。她的乳头很大,如饱满的桑葚。乳晕很深。
他想起看过的一些色情画:画家总是将女人的乳晕涂成红色,就像张大的嘴巴,而乳头就像伸出的舌尖。她呻吟了一声,说:“咬它。”
她熟练地用牙齿撕开套子的包装,给他戴上了。套子的包装纸就放在那沓稿子上,稿纸的上面,就是费鸣的电话号码。他耳边又响起了费鸣打电话的声音。一种幻觉油然而至:费鸣好像就在这个房间里。
他很快就软了下来:“对不起,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么说,朗月遇到好人了?”
“我肯定不是坏人。”
“那你妻子有福了。”
我或许应该告诉她,我和妻子分居了。但话到嘴边,他却没有说出来。在她唇舌的刺激下,他终于恢复了生机。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这一次他没有戴套。她说,她正处于安全期。那滚烫的肉鞘,让他陷入了迷狂。
后来,当他悄悄地把发麻的手臂从她身下抽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外面的雪光映入了窗帘。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九楼。他顺便进行了一番自我分析: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这就像我书中写到的,做爱之后,我不但没有获得满足,反而有一种置身于冰天雪地的感觉。她上了趟洗手间。在绝对的安静中,他听见了她嘶嘶撒尿的声音。哦不,置身于冰天雪地,你会感到清冽、洁净,而我现在感受到的只是龌龊。
他尽量离洗手间远一点,离那种声音远一点,离那种龌龊远一点。客厅里摆着两只书架,书架上摆着一些影视明星的传记和画册。两个书架之间,挂着一幅字。他想等她出来,找个借口尽早离开。在等待中,他看着那幅字: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落款很有意思:隹二枚。多么奇怪的名字。这个人写得相当随意,又遒劲,又稚嫰。这个人不是书法家。书法家有自己的套路,无论是字体还是布局。它甚至不是写在宣纸上,而是写在一张方格纸的背面。隹二枚?这个名字有讲究。《说文》中说:雙,隹二枚也。也就是两只鸟的意思。
这是李商隐的《天涯》。在李商隐的诗中,最朴素易懂,又最悲伤。这首诗挂在这里,似乎不大妥当。她终于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已经补上了口红和眼影,并且穿上了外套,好像正要出门。她双手插兜,歪着头问道:“喜欢这幅字?喜欢可以拿走。”
“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不是什么名人写的。听说是个科学家。清风去采访他,他正在写字。她说了声喜欢,他就随手甩给她了。她其实并不喜欢,不然她也不会送给我。她不知道,我也不喜欢。那个‘泪’字有点扎眼。正好请教一下,什么叫‘最高花’?”
“树顶上的花,最高处的花。”
他该告辞了。她也没有挽留他。海泡石烟斗的事,他们都已经忘了。他发誓再也不见她了。当他出来的时候,他感到情绪糟透了,真的糟透了。脏乎乎的雪水又进入了他的鞋子。糟透了,感觉真的糟透了。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她要不提起费鸣,不说是要商量费鸣的事,我会跑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