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每当回首往事,应物兄觉得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乔木先生。这种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让他改掉了多嘴多舌的毛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临的时候,他因为发表了几场不合时宜的演讲,还替别人修改润色了几篇更加不合时宜的演讲稿,差点被学校开除。是乔木先生保护了他,后来又招他做了博士。博士毕业的时候,他本来想到中国社科院工作的,那边也看上了他,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自己知道,人家之所以对他感兴趣,全是因为他的一篇文章起了作用。社科院有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先生,曾是研究《诗经》的专家,三十年前出版过一本小册子。应物兄在论述《诗经》研究史的时候,给那本小册子以很高的评价。他没有想到,老先生竟然看到了那篇论文,托编辑部给他转来了一封信:“前日偶遇大文,高见新义迭出,想必师出名门。知足下已是博士,真乃可喜可贺。不喜足下之得博士,而喜博士中乃有足下也。若蒙足下不弃,不妨来我院工作。”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他就赴京拜访了那位老先生。事情好像就这么定了。有一天,乔木先生找他谈话。乔木先生称那个老先生为“老伙计”,说:“老伙计来电话了,夸我呢,夸我带出了一个好学生。还说,这么好的学生,既然你舍得放走,我就笑纳了。”
“先生,他对您很尊重的。”
“知道社科院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一点。那里集中了很多青年才俊。他们编的很多书,我都买了。”
“接话不要太快。”乔木先生说的是嘴,烟斗却指向了脑袋,“社科院是智库,是给领导出主意的,你觉得你脑子够使吗?脑子够使,就不会犯错误了。”
“先生,我知道我是个笨人,干了不少笨事。”
“接话太快了!笨人哪能办笨事?笨事都是精明人干的。”
“我承认,我的性格也有点冲动。”
“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你的性格去北京不合适。”
有句话他差点说出口:“先生,您说得对。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我的命运是由别人的性格决定的。”这句话咽下去比较困难,咽下去之后,它在肚子里滚了两圈,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的。
乔木先生叼着烟斗,继续说道:“别胡思乱想,东跑西颠了。就留在我身边吧。你这张嘴,用到别处,亏了,当老师倒是一块好料。传道授业桃李芬芳,悬壶济世杏林春满,都是积德的事。就这么定了,你走吧。”
起身告别的时候,乔木先生又对他说了一番话:“记住,除了上课,要少说话。能讲不算什么本事。善讲也不算什么功夫。孔夫子最讨厌哪些人?讨厌的就是那些话多的人。孔子最喜欢哪些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颜回就是个闷葫芦。那个年代要是有胶卷,对着颜回连拍一千张,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要管住自己的嘴巴。日发千言,不损自伤。”学过俄语的乔木先生又以俄语举例,说,“俄语的‘语言’和‘舌头’是同一个词。管住了舌头,就管住了语言。舌头都管不住,割了喂狗算了。”
“我记住了。”
“就你现在的水平,又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你要说的话,十有八九别人都已说过。人云亦云吧,表情还很丰富。”
“我记住了。”
“表情不要太丰富。你这个人,够机灵,却不够精明。”
后来,他就留校任教了。不管在谁看来,乔木先生都待他不薄。最重要的一个证据是,乔木先生把独生女儿乔姗姗嫁给了他。把女儿嫁给弟子,这是孔子开创的传统。孔子就把女儿和侄女许配给了自己的弟子,由此把师生关系变成了父子关系。或许是这个传统太悠久了,太伟大了,他置身其中,有时候难免有些晕晕乎乎的。以至每当想起此事,他会不由自主地用第三人称发问:“是他吗?这是真的吗?”然后是第二人称:“你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器重?”然后才是第一人称:“这说明我还是很优秀的嘛。”
谨遵乔木先生之教诲,留校任教的应物兄,在公开场合就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但是随后,一件奇怪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不说话的时候,他脑子好像就停止转动了;少说一半,脑子好像也就少转了半圈。“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傻子了。”那段时间,他真的变成一个傻子了。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甚至有了查一查家族病史的念头。他又烦恼,又焦虑,却想不出一个辙来。但是有一天,在镜湖边散步的时候,他感到脑子又突然好使了。他发现,自己虽然并没有开口说话,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那是初春,镜湖里的冰块正在融化,一小块一小块的,浮光跃金,就像一面面镜子。他看着那些正在融化的冰块,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在发问。他慢慢弄明白了,自己好像无师自通地找到了一个妥协的办法:我可以把一句话说出来,但又不让别人听到;舌头痛快了,脑子也飞快地转起来了;说话思考两不误。有话就说,边想边说,不亦乐乎?
伴随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见的滔滔不绝,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又对这个现象进行了长驱直入的思考:只有说出来,只有感受到语言在舌面上跳动,在唇齿间出入,他才能够知道它的意思,他才能够在这句话和那句话之间建立起语义和逻辑上的关系。他还进一步发现,周围的人,那些原来把当他成刺头的人,慢慢地认为他不仅慎言,而且慎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句也没有少说。睡觉的时候,如果他在梦中思考了什么问题,那么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肯定是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火。为此,他的床头柜上时刻放着两只水杯。而且,不管走到哪里,他随身携带的包里总会塞着一只水杯,一瓶矿泉水。现在,他手里就抓着一瓶农夫山泉。
乔木先生曾引用陆游的诗,对木瓜说道:“勿为无年忧寇窃,狺狺小犬护篱门。你不会看家,还经常找不到家,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木瓜听了,甩着尾巴叫个不停。那个时候,它在想什么呢?它的吠叫是和乔木先生抬杠吗?
他又给木瓜拿了一瓶矿泉水。
[1] 见〔宋〕陆游《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