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两合书院,黄昏将至。
一路垂首的郭灿,耳畔一直回响着方才于范岑卿的对话。
刚出了巷角,他便见着同在钦察监担任前所的常有宁,快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跑到哪儿去了?”
常有宁神色看起来很是焦急:“怎么样?范岑卿可有问题?”
柳叶般细目中眼光一闪,郭灿回道:“没有从她那里搜到什么,看起来她并没有私藏禁书之举。”
这样的结果令常有宁深感失望:“真可惜,这么好的一个立功机会,打了水漂了。”
“那可未必。”
郭灿阴阴笑道:“她无辜,不代表其他人没事。”
“哦?”
常有宁听罢如饿狼嗅到了猎物的气味,顿时眼泛绿光:“郭兄有门道?”
郭灿凑到了他的耳边小声说道:“你马上回去,带人直奔城夜永乐搜查,包你有收获。”
“城夜永乐?”
这让常有宁犯了难:“那里可是整个帆公岛最大的酒楼,就连我们也是昨夜刚在那儿喝的酒。那里的馆娘黑白两头通,这无凭无据的就去那儿搜查,万一若是搞错了,恐怕事情收不了场,兄弟我也无法交代。”
“兄台尽可放心。”
郭灿却笑道:“这次去并非是冲着馆娘祝贻芝去的,若是没有证据的话,让她置身事外就是了,你只要找一个人,等到搜出什么东西来,她也没有立场抱怨不是吗?”
有郭灿这么一说,立功心切的常有宁顾虑渐消:“你把名字给我。”
待到常有宁离去之后,郭灿也回到了钦察监,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将先前那封密信归档,随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将屋门关闭,他用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灯台。
而后,他从袖中取出了另一封密信,并在灯台下拆开。
这是另一封匿名检举信。
送抵钦察监门前举发箱内时,因没有塞好,被风吹到了角落里,为郭灿发现并捡走,没有对外声张。
因此,才没有与举发范岑卿的密信一道被发现。
曳火之下,信上赫然写着举发炳忠私藏禁书的罪行。
此信郭灿已然照着笔迹誊抄了一份,交给了常有宁做搜查的凭证。
原件,他私自藏了起来。
借着灯火仔细观察的纸张,并细闻上面的墨迹,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会是谁呢?”
与此同时,拎着空食盒归来的陆喻衿和炳忠,也刚刚见到了馆娘祝贻芝。
“辛苦你们了。”
“辛苦倒是没什么,方才差点出了大事。”
看着炳忠心有余悸的神情,祝贻芝一脸好奇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在岑卿先生面前取笑炳忠孩子气。”
炳忠刚要开口,陆喻衿见四周有旁人再,便赶忙岔开话题:“这小子为此便和我急眼红脸的。”
此时炳忠也明白了陆喻衿的用意,便顺势说道:“馆娘,小鹿她明明就大不了我几岁,居然总拿我当小孩子看。”
祝贻芝听罢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再闹了,跟着我一起把食盒拿到后面去吧,晚点要开席了。”
二人跟着祝贻芝绕道了前楼后堂。
见人少了一些,她才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眼见没有旁人在场,陆喻衿便一五一十的将两合书院遭到突然袭查的事,都告诉了祝贻芝。
虽说祝贻芝听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不过还是不忘提醒炳忠道:“往后的风声只怕会越来越紧,你在书院一定要谨言慎行,切切不可给诸位先生和郁老院士惹来麻烦,记住了?”
有了先前的经历,炳忠自然知道事态非同小可,当即回道:“馆娘放心,炳忠明白个中利害。”
“那便好。”
祝贻芝道:“好了,你们都去准备一下吧,待会儿要忙起来了。”
正当二人准备离去之际,慧琳急急忙忙的从前厅跑了过来,对祝贻芝说道:“馆娘,钦察监的人来了。”
“什么?”
三人听罢皆露诧异之色,尤其炳忠更甚。
祝贻芝问道:“可有说明来由?”
慧琳道:“我让他们在前厅等候,可带头的前所常有宁根本不听,直接带人闯进来了,说话间就到。”
“他们怎么会来?”
“我内急,先走了。”
变数来得太突然,祝贻芝瞧着炳忠神色慌慌,可还未及她开口问,炳忠便搁下了手中的食盒,转身便欲跑开。
“谁也不许走!”
正当他刚刚跨出左脚,常有宁便已推开了沿路阻拦的小厮,厉声喝住了炳忠。
炳忠自知若还要强行离开的话,反倒显得心虚,便只得止步。
“未知常前所大驾前来,鄙店有失远迎还望宽宥。”
祝贻芝笑盈盈的上前相迎,并对慧琳吩咐道:“去备茶,请常前所和诸位钦察监的大人去二楼连云阁稍坐。”
“馆娘不必多礼。”
常有宁回应祝贻芝的同时,双眼却牢牢的钉在了炳忠的脸上:“今日本官登门不为私事,乃是有公务在身,就不劳费心招待了。”
“哦?”
祝贻芝不动声色的笑道:“未知鄙店有什么公务,竟劳动钦察监如此大动干戈前来?不才愧为东道,若有效劳之处,还请常前所指教。”
“馆娘如此识得大体,本官先行谢过了。”
说罢,常有宁伸手指向了站在廊柱边的炳忠:“钦察监接到匿名举发,不知两合书院的学子黄炳忠,可是眼前这位?”
愈发觉察到事情不对的陆喻衿,明白这种场合不是自己可以插话的,便下意识看向了面前的祝贻芝。
回眸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炳忠,祝贻芝内心大致有数,却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如常:“他确是在两合书院就读,我见他家境贫寒、举目无亲,便收留他在此,给了他养活自己和完成学业的生计。”
一语方落,祝贻芝又问:“不知他和常前所口中的公务,有何关联?”
常有宁从袖中取出了郭灿交给他的匿名信,亮在了祝贻芝的面前:“钦察监有例,但凡有所举发违法行径,必要查究其真伪。”
看着举发信上清清楚楚写着,炳忠在国学监颁布了禁书呈缴令后,知法犯法,私自藏匿对岸禁书,祝贻芝眉心微皱,随即笑道:“违反法度自然是不允许的,不过据我所知,这法令才刚刚颁布不到两天,即便是他果真不慎误持禁书,是否可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主动上交的机会呢?”
常有宁冷冷呵笑道:“依法行事,即便是馆娘您求情,也请恕本官不敢擅自包庇。况且这是紫游冥主卜示的结果,又是愍宗亲自下的严令,违者一律严惩。”
末了,他还不忘补了一句:“再说了,方才两合书院点阅之时,他也在场,即便是后知后觉,那时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见常有宁把话说得很死,祝贻芝自感没有任何余地,便回眸看向了炳忠:“既然此,炳忠,你果真私藏了禁书吗?”
一想到被自己藏在枕套之下的那本《醒国民立志》,乃出自于武宗的手笔,炳忠看了一眼祝贻芝。
若是在城夜永乐被搜出来的话,很有可能也会波及祝贻芝和这里的其他人。
此等情形,他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藏起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么最好的止损方式,就是自己主动坦白。
“我...”
“馆娘,你看炳忠光是看到钦察监各位的各位大人,就已经吓得腿软说不出话来了,脸都白了,这般胆小之人,怎么会有违法抗令之举呢?”
正当炳忠做好觉悟要开口承认之际,陆喻衿却出声截断了他的话。
本打算拿炳忠呆若木鸡之态以示他做贼心虚的常有宁,被陆喻衿拿话这么一堵,反倒没有了说辞。
尴尬之余,他却没有放手之意:“有或没有,要搜了才知道。”
“黄炳忠,前方带路。”
万般无奈之下,炳忠只得硬着头皮走在了前面。
话落,常有宁便抬起右手,快速挥下。
随行而来的钦察监属吏立刻沿着廊道,直奔炳忠的卧房而去。
馆娘对陆喻衿微微点头致意后,两人也尾随而去。
站在门口的炳忠,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到处乱翻。
因过分担心,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床上的枕头上。
陆喻衿发觉常有宁开始注意他的眼睛,便及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的炳忠,这才回头看向了陆喻衿。
“反正你也没藏,他们搜完就没事了。”
笑着宽慰的同时,陆喻衿也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炳忠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便强迫了自己冷静下来,定神不再慌乱。
正说时,属吏搜查床铺的同时,将枕头随手丢到了地上,没再管它,而将侧重点放在了被褥下的床板。
见此情形,炳忠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番搜查过后,属吏陆续回到了常有宁的面前禀报。
结果是一致的。
什么都没有发现。
常有宁不甘心,无意间看到了丢到地上的枕头,便迈步上前将枕头捡了起来。
一瞬间,炳忠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只见常有宁双手用力一扯,枕头裂成两段,其中的棉絮漫天飞舞。
但也只有棉絮而已。
炳忠万万没有想到,枕头之中竟然什么都没有。
明明就在里面。
一无所获的常有宁,满是懊恼的将手中棉絮倾倒一空的枕套丢掉地上。
正当他因郭灿所给这封检举信而恼羞成怒之际,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郭灿临走之间给自己的嘱咐。
要小心黄炳忠身旁那个新来的女侍,她不简单。
如醍醐灌顶的他,回头盯向了陆喻衿。
“这位看起来眼生啊,是新来的女侍?”
“正是。”
祝贻芝察觉到他眼光有异样,便站出来打发道:“既然常前所并没有搜到您想要的东西,此事是否可以就此作罢,眼看天渐黑了,我们还要开门做生意呢。”
“不差这一会儿。”
常有宁道:“方才这位姑娘明里暗里都在帮他说话,可能是同党也说不定,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就将他们的清白证明到底吧。”
情形突变,常有宁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这令陆喻衿万万没有想到。
“可是...”
“本官手中有检举信,凭此可以搜查的不仅仅是当事人黄炳忠,还有任何可能是同伙的人。”
不等祝贻芝反对,常有宁快步逼近陆喻衿面前:“姑娘,你说你是自己带路引我们过去,还是我们一间间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