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鸡啼三声,新的一轮红日冉起。
用罢朝食,顾知愚换好了免甲军装,正当他四处寻找自己平常所用的护腕时,苑冉双手滑动车轮缓缓靠向他身侧,将腹前的一对崭新护腕递到了他面前。
“你只身在津门屿,又要操练又要备战,能管好自己的温饱就算是不错了。先前的护腕已经磨损不堪再用,这是我这段时日闲来无事帮你缝好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多谢了。”
双手接过护腕时,那柔软而又顺滑的牛皮触感,令顾知愚会心一笑:“若论细心的话,我哪儿比得过你。”
苑冉又问:“今日要去国尉署点卯了吗?”
“嗯。”
顾知愚点头回道:“我回来已经两日了,再不前往报到就说不过去了。”
“也好。”
苑冉抬起双手帮顾知愚整理了一下腰带:“自己多加小心。”
了然苑冉话中深意的他,微微颔首:“放心,我既然选择回来了,就做好了面对他们所有人的准备。”
“等一下。”
临至门前,苑冉又从身后叫住了他。
驻足回眸,只见她转动双轮来到正对大门的墙壁前,自条形案上的木架取下了盖在上面的一方白布。
赫然映入眼帘的,以一柄带鞘长剑。
她眼神极为专注的盯着这柄长剑,对顾知愚说道:“将军不可无剑,你承诺我五年不再用剑的期限已过,现在你就把它带在身边吧。”
末了,她低声自言自语起来:“我想,这也是他的期望。”
犹豫片刻后,顾知愚迈步回到了苑冉身前,伸手从木架上取下了长剑。
右手握住了剑柄缓缓抽出锋刃,紧抵剑柄的“忠国”二字,与剑锋一道泛起夺目的寒光。
收剑入鞘,顾知愚眼中的逼人的寒气也随之消失。
“我走了。”
“我等你回来吃饭。”
来到国尉署向典门通报了姓名和官职后,便有专人将他引进门内,一路穿过了军情司、军需司、军政司,直达地处国尉署最内端的高强建筑:军略司正堂。
堂中三人立于高座,这三人顾知愚都认识,立于堂前挺直腰板,拱手高声行礼道:“卑职顾知愚,见过国尉、水师提督、督总参!”
局中者乃国尉童竹谷,他点头应道:“进来答话。”
“是!”
跨过门槛,踏着乌漆色的横条木纹地板,即便是脚步已经放到最轻,可偌大的正堂之内却还是回响着他的轻微脚步声。
行于当中,顾知愚驻足拱手对着三人拱手行礼。
“免礼。”
居左者是国尉署水师提督秦勇归面无表情的抬手道:“这些年你戍边海防辛苦了。”
顾知愚肃面布带辞色:“海防得保不失,尽皆仰王都护以及靖海都护司三万将士浴血,末将职责不敢言个人辛劳!”
坐在右侧的国尉署督总参虞逊,听罢微微凑到童国尉耳畔低声微笑:“倒是会说话,也难怪秦提督对他青眼有加。”
“虞总参这话,在下可不能充耳不闻呐。”
秦提督哈哈大笑道:“并非是在下提携水师下属,昔日我等转战东渡,立足未稳,对岸匪军追击甚紧,顾知愚十六岁就被调派至津屿口参战,在海沙角浴血奋战,七百多守军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却依旧坚守高地,力挫敌强,为整个津屿口大捷的逆转立下了奇功。虽说我提拔了他,可也得有真才实干,并非在下护短呐。”
虞逊一脸儒雅的笑道:“秦提督何必当真,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再者当初调他回来也是经过我们三人一致同意的。”
语落,虞逊又看向了顾知愚:“先前有关于你被俘的事,钦察监和国尉署都已经详查清楚,日后在国尉署需当更加尽心竭力,以求早日勤王反攻、重夺西陆。明白了吗?”
顾知愚头更低了一分:“末将谨记督总参教诲!”
胸口的压抑感,直至他走出正堂尚未消失,直至来到了军略司门前,才得以稍稍缓解。
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循着先前曾来过军略司的记忆,来到了少卿的秉公室。
刚将门推开,他便看到已经有人坐在了自己的长案后的椅子上。
只见其人眉目生得极俊,肤色光洁姣好,透窗日光如薄纱盖其侧脸,愈发显得皙白如玉。
明明是位青衣长衫的公子,样貌气度却连女子都自叹不如。
“见完三位大人了?”
见顾知愚立于门前,那人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文卷:“我可是坐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李透你怎么来了?”
眼前之人顾知愚并不陌生,短暂愣了片刻,他跨过门槛。
“今日乃是顾少卿升迁之喜,我岂能不来相贺?”
李透却笑问:“还是说,你不欢迎我?”
顾知愚嘴角微微上提,随即下落抹平:“哪儿的话?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毕竟你是理政院的,平白无故出现在国尉署与我相见,我怕别人会说你的闲话。”
“要说就让他们说去。”
李透笑道:“我与你七岁便相识,况且你此番能够这般顺利的调回太府城,也多亏了父亲大人的结案文录,否则钦察监那帮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原来是这样。”
顾知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改日我当亲自登门向李知政道谢才是。”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李透起身绕过长案走到了他跟前,右手指尖搭着案边,左手稍稍抬起为他整理衣襟:“这些年来,除了你回来述职的那一次,我们可足足又三年没有见过了。父亲他一直惦念着你,担心你在前线会有危险,他可是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就连我都有些嫉妒了。”
“你说笑了。”
一些旧时的回忆浮现眼前,顾知愚的声音也愈发低沉:“当初若不是李知政,只怕我早已和父母一起死在匪徒乱刀之下了,也不会有有我今日。”
察觉顾知愚面色凝重,李透轻声安抚道:“好了,过去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去想了。父亲看着你能够有今日的成就,也着实为你感到高兴,这足以证明他看人的眼光很准,而你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一语方落,李透又道:“聂曦先你一步自津屿口回来之后,带回了王琏的呈报,孙正良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真是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暗中与对岸逆匪勾结的‘桥’,这件事在钦察监里闹出了不小的波澜。父亲说钱院正也都被宗上叫过去大肆训斥了一番,如今钦察监上上下下乱作一团,都在清查有无可疑人士,就连理政院也受到了波及。”
说罢,李透无奈的耸了耸肩:“这不,我才有闲暇来你这里避避风头。”
顾知愚听罢又问:“那你和李知政没事吧?”
见顾知愚言辞关切,李透笑意拂面,抬手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放心吧,若是我们有事,还能够站在你面前这般谈笑风生吗?”
“那便好。”
绕过李透,顾知愚回到了座椅前,整理了一番案上的文书:“钦察监隶属理政院管辖,我的确应该想到的,孙监军一事必然会波及理政院,只是没想到把你们也给卷进来了,真是于心不安。”
对此李透却不以为然:“此事你无须介怀,撇开孙正良他通敌叛国不说,光是他阴谋陷害你,使出那般卑劣的伎俩让你做替死鬼这一点,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正说时,门外传来了锤子敲打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谁啊,大白天的闹闹哄哄,真是扫兴。”
低声抱怨了一句,李透与顾知愚前后脚走出门,结果看到有人站在梯子上正往门边挂着木牌。
木牌上写着“少卿顾知愚”五个字。
与此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你等何人?竟敢擅入顾少卿的秉公室?”
李透笑道:“你来钉他的铭牌,却不知他是谁?”
“您是顾少卿?”
此时令史方才缓过神来,连忙起身对着顾知愚躬身拱手道:“属下不识尊面,多有冒犯,还请顾少卿恕罪!
“不必拘礼,我今日刚到任职,多有同僚没有见过我,有疑惑也不奇怪。”
顾知愚抬手道:“有劳了。”
“哪里哪里,我们都听过您的大名,昔日孤守死域的英雄,即便是被敌人俘虏依旧不卑不亢,只身逃回,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就在国尉署传开了,如今您能够在我们军略司任职,大家都很高兴。”
令史不忘说道:“对了,军略司的同仁得知您今日到职,已经在城夜永乐定下了晚席为您接风,还请顾少卿务必赏光!”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为了我如此破费,实在于心难安。”
一听到要去城夜永乐,顾知愚内心仿佛被一只手突然抓住,并紧紧的捏了一下。
“不过大家一番盛情实在难却,请令史回去转告军略司的诸位,就说顾少卿晚上一定到,到时候再当面向他们致谢。”
正当他要推辞之际,一旁的李透却代他迎了晚上的接风宴。
“属下凛遵!”
令史见状迅速架起梯子跑开了,根本不等顾知愚开口,一溜烟儿便没了影儿。
顾知愚扭头看向冲自己一脸诙笑的李透:“为何要答应呢?”
“为何不呢?”
李透却道:“你虽并未到过国尉署任职,但应该也看得很清楚才是。这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趁着这次接风宴,一者可以摸摸他们所有人的底,看看谁能接近,谁该疏远;二者也可以打好人际关系,免得后面有人给你使绊。”
木已成舟,顾知愚也无法再说不去了。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晚上让人看你这幅面孔,还以为你在端架子呢,会留下坏印象的。”
李透宽抚道:“本来想找你一起喝两杯的,却被人捷足先登了,最该心里不舒服的人是我才对吧?”
顾知愚淡然一笑:“下次吧,总有机会的。”